陳國鼎醫師 在顱顏外科築夢為橋

文/邱文通 照片/陳國鼎

生命的轉折,往往源自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語。對陳國鼎醫師來說,那句話來自他母親。在醫院候診長椅上,母親曾輕聲對幼小的他說:「你看,醫生多有用,能幫這麼多人。以後你也可以走這條路。」那時的他,只是順著母親的視線望向診間,並未放在心上。

出身經商家庭的陳國鼎,從小對醫學並無特別嚮往。中學時,他如多數同齡學生般崇尚理工,心中嚮往的是電機、工程等熱門領域。醫學,既遙遠,又沉重。他當時無從預見,母親的話會成為他日後人生抉擇的燈塔。

母親囑託

命運從不預告它的走向。那年冬季的一個傍晚,母親突發中風,毫無預警地倒下。他出門時,母親仍與他如常道別,語氣溫柔,神情如昔。萬萬沒想到,那竟是母子最後一次對話。返家時,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飯菜香,而是一室驚慌、無助與奔波。他無法理解,一個下午還健在的人,怎麼在幾個小時內就悄然離去。

悲傷與困惑在心中層層疊加,他開始反覆追問:「若當時的我能懂一點醫療,能不能有不同的結果?」這句懸在心頭的問題,成了他夜裡最沉痛的思索。

那時起,母親過去的叮嚀一句句在耳畔回響。他逐漸明白,或許這條醫路,正是母親替他預留的道路,是她在無聲中對兒子的生命期待。他不再逃避,決定報考醫學系,從此踏上截然不同的旅程。

這並非輕率的選擇。他深知,醫學是一場長路,是與時間、體力、情緒的拉鋸戰。但只要想起母親在醫院長椅上說的那句話,他便有了走下去的勇氣與動力。因為那是來自母親的付託,而他要用一生來實踐的一種。

多年以後,身為整形外科醫師的他,在一次手術結束後望著熟睡的病童,輕聲說道:「醫學不只是知識與技術,更是一份對生命的承諾。」在那一刻,他彷彿又看見母親在候診椅上的微笑,那份牽引從未遠離,反而隨著時間愈加清晰。

命運轉向

若說母親的離世,為他指明了人生的方向,那麼祖母的經歷,則讓他在醫路上更加堅定自己的專業選擇。醫學生涯的第六年,陳國鼎的祖母不慎跌倒,髖關節骨折。雖然手術順利完成,卻接連引發併發症,使得高齡的身體無法承受接踵而來的病變,在短時間內急遽惡化。

那時身為醫學生的他已有基本的臨床知識,卻依然無法改變命運的安排。他能做的,只是陪在祖母身旁,眼睜睜看著她逐漸遠去,束手無策。那種無力感,與當年面對母親病逝時如出一轍——無法阻止心愛之人的離開。

這一段經歷,讓他更明白:「我想做的,不是只是診斷,而是直接動手,讓病情有實質改變。」於是,他選擇外科,一條需直面病體、動刀為業的醫師之路。

起初,他曾對婦產科懷有極大興趣。當時,生殖醫學與荷爾蒙療法蓬勃發展,許多學長在學術與臨床領域皆有出色表現,成為他心中嚮往的典範。他也曾將婦產科列為志願,希望在其中一展長才。

然而,命運再次做出安排。他在榮總外科為正取,其他醫院的婦產科都僅列備取。他知道,現實已為他劃定界線,而他,也只能順勢而為。

「有些時候,人生不是你選擇了什麼,而是什麼選擇了你。」他這麼說,語氣平靜,卻帶著一份對命運的順應與感恩。於是,他進入榮總接受正統外科訓練,開始了紮實且嚴苛的臨床歷練。

然而,在無數次手術中,他逐漸察覺傳統外科雖可治病止痛,卻仍有其限制。尤其是面對一些先天畸形或外傷重建的患者,即便手術成功,病人的生活仍可能受到容貌改變的深遠影響。這些病人走出手術室時,傷口癒合了,卻未必能重新面對鏡中的自己。

他開始反思:「醫療的價值,是否僅止於生理上的修補?還是更應該照顧到患者的心理與尊嚴?」

正是在這樣的思索中,他逐漸轉向整形外科。那不是美容的世界,而是一個重建與復原的領域,一個可以讓人重新拾回自信、重建自我形象的所在。

在一次國際整形醫學會議中,他親眼見識長庚整形外科團隊的卓越成果。台灣的技術在國際舞台上大放異彩,讓他震撼,也讓他尋思,自己是否也可以投入這樣一個不只是治病,更是「重塑人生」的領域。

「選擇一條路,不是追求聲望,而是尋找你真正能發揮熱情與價值的地方。」他如此回望自己的選擇,不帶後悔,只有感恩。

恩師引領

真正改變陳國鼎醫師人生軌跡的,不只是選擇整形外科,而是遇見了一位影響他一生的恩師:羅慧夫醫師。

初次與羅慧夫教授見面,是在一場簡單的會談。對方並未使用高深術語,也未展現權威之姿,只是語氣平和地問了一句:「你為什麼選擇整形外科?」看似平凡的提問,卻讓陳國鼎當場語塞。他自問從未真正深思這個問題,選擇整形外科,似乎是因為觀察病人的需要、因為看見外科無法滿足的缺口、因為一場場未竟的手術,但這些思緒,當時尚未化為語言。

這樣的猶疑,並未讓羅慧夫醫師卻步。相反地,他似乎從中看見了陳國鼎的潛力及其內心那份尚未說出口的熱忱。於是,他指定陳國鼎進入顱顏外科,並決意親自栽培。

從那一刻起,陳國鼎踏上了一條極為嚴格、幾近苛刻的技術訓練之路。最著名的訓練方式之一,是所謂的「拆線重縫」,無論縫合得多麼精準完美,只要羅慧夫醫師一聲令下,就得拆開重來,直到技術達到他心中近乎極致的標準。

起初,他心中不免困惑:「若已無可挑剔,為何還要重做?」等時間久了,他才明白,這並非單純的訓練,而是一種醫學精神的培養。它教會他:細節中的完美,不只是一雙巧手的追求,更是一顆敬畏生命的心靈所應有的態度。

羅慧夫醫師的嚴謹,不止於技術,更擴及學術與倫理。他常說:「先查證,再改進,最後實證。」這套準則看似簡單,實則深奧。他認為醫學不能憑感覺或經驗行事,每一項診斷與治療都必須建立在科學與數據之上。這樣的學術態度,深深影響陳國鼎日後的臨床決策與研究方向。

更令陳國鼎動容的,是羅慧夫身上的人道光輝。曾有一對家境困難的雙胞胎兄弟因先天唇顎裂來求診,家人苦於費用,只能為其中一人安排手術。羅慧夫醫師卻說:「這是同一場手術,為什麼要收兩次費?」於是他只收取一人的費用,卻為兩人完成完整手術。

彼時那刻,陳國鼎看見了一位醫者不只是冷靜的外科專家,更是願意為病患承擔、為家庭解憂的同行者。

此後的日子裡,陳國鼎常在診間或手術台上想起羅慧夫醫師的身影。他不再只問:「我能治好病嗎?」而是問:「我是否也能如恩師那樣,為一個家庭帶來希望?」

他記得,有一次替一位重度顱顏畸形的孩子完成修復手術,孩子的母親緊緊握著他的手,哽咽著說:「謝謝您,讓我的孩子能抬起頭來微笑。」那雙泛著淚光的眼睛,是對他最大的肯定,也是他一生最深刻的記憶。

「一個手術能改變一張臉,但真正的價值,是它能改變一個人的人生。」這句話,不只是他的信念,更是他從羅慧夫醫師那裡深深領受的一種醫療哲學。

離巢築夢

在長庚醫院的三十三年歲月裡,陳國鼎將青春與熱情全然投注於顱顏外科的發展。他不僅精進手術技術,在擔任顱顏中心主任的十六年中,更致力於建構一個跨領域、整合式的醫療體系。顱顏外科,對他而言,不只是開刀動手術,而是一場結合整形、口腔、耳鼻喉、麻醉、語言治療與心理輔導的醫療合奏。他深信,唯有這樣的全人照護,才能真正讓患者從創傷中復原,身心俱健。

這樣的理念在長庚一度開花結果,讓台灣在顱顏治療領域站上國際舞台。然而,醫療體系中的變動往往來得突如其來。隨著新任主管上任,醫院內部資源分配出現重大調整,原本穩健發展的顱顏外科,逐漸被邊緣化。一些原已規劃妥善的跨科合作,也因資源壓縮而中斷。他開始感受到,一雙手的技術再純熟,也難敵組織架構的牽制。

一次又一次的內部會議後,他心中那個念頭愈來愈強烈:「如果留在這裡,是否還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對於他而言,長庚不只是職場,更像一所育養他專業的母校。但當理想無法施展、信念被折損,他知道,是時候該轉身了。

這並非一時衝動,而是一場內心長久的掙扎。他清楚離開意味著什麼,放下已建構多年的系統、離開熟悉的團隊、甚至可能失去長年累積的資源與信任。但他更明白,若繼續被動停留,將無法完成對病人的承諾,也無法實現恩師的期望。

就在這樣的心境中,他想起了羅慧夫醫師二十幾年前在美國的一場經典演講:「Building a Cathedral:建造美麗殿堂。」在那場演說中,羅慧夫不是談論自己有多成功,而是一一點名他所栽培的學生,講述他們如何將整形外科在不同地區落地生根。那一刻,他領悟到:教堂,不必一定建立在原地;重要的,是那座建築承載的精神能否延續。

當他終於決定離開長庚,寫信告知羅慧夫醫師時,收到的回信語氣出奇嚴厲。羅慧夫醫師直言:「你剛來時,我怎麼一步一步陪著你,你的薪水有時甚至從我薪水裡挪出來補貼。我希望你能一直待在這裡。結果現在,你說你要走?」

這封信重重敲擊他的心。他從未想過讓羅慧夫醫師失望,更不願成為辜負栽培之情的學生。但他知道,他的離開不是逃避,而是延續。於是,他提筆回信,在信的最後一段寫道:「我永遠記得您說過的那句話:Building a Cathedral。如今在長庚已經無法施展,我希望從頭開始,去建立我自己的教堂。我不知道它最後會是什麼,也許只是一座小廟(a small temple),但或許,我有機會築起一座真正的大教堂(a cathedral)。懇請您祝福我。」

幾日後,羅慧夫醫師的回信如清晨初露,短短一行字卻意蘊深長:「好,我了解了。我會持續為你和你的成功禱告。I will continue to pray for you and your success。」

這句話,陳國鼎始終記在心裡。他知道,那不僅是一位師長的放手,更是一份深深的理解與靜默的祝福。於是,他帶著這份厚重的傳承,轉身朝著北醫出發,開啟另一段築夢之路。

傳承之憂

隨著年歲漸長,陳國鼎醫師愈發明白:醫術若無傳人,即便曾經登峰造極,也終將隨風而逝。特別是像顱顏外科這樣的高難度領域,不僅需累積豐富經驗,更仰賴極其精細的手工技藝與臨床判斷力,非朝夕之功可得。若無後繼者願意承接,這門深植生命關懷與重建信念的技藝,恐將從台灣的醫學地圖上逐漸隱沒。

他坦言,尋覓學徒的過程並不容易。「願意學的人真的不多。」語氣間流露一絲無奈。「年輕醫師越來越傾向選擇醫美領域,那裡收入穩定、壓力小。反觀我們這個領域,不只健保點值偏低,病患風險又高,長期投入的報酬根本難以平衡代價。」

他說得雲淡風輕,實則心頭千斤重。顱顏手術常需耗費數小時、動用數十名醫護,且術後照護繁瑣,病童的康復過程更需跨團隊長期追蹤與心理支持。但在健保制度的限制下,這樣高強度的投入,換來的卻常常只是象徵性的回報。「若沒信念支撐,誰會願意投入?」這句話,他不是質疑,而是誠實的憂心。

他清楚記得,當年自己之所以留下,是因為感受到羅慧夫教授對病童無私的愛、對醫術嚴謹的執著,也因為那份「教堂精神」深深植入他的心中。如今,他希望能把這份精神再度傳下去。

終於,在多次挫敗與尋覓之後,他遇見了一位年輕的口腔外科醫師。她的認真負責,讓陳國鼎開始注意到她。在跟隨陳國鼎幾年之後,她也對顱顏重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陳國鼎醫師並未將她當作「學徒」,而是視她為可以共同承擔使命的「同行」。他帶著這位年輕醫師走進門診、手術室,其他醫院的嬰兒室、產後護理之家,甚至病患的家庭。從如何與病童家長溝通、如何減少家長的負荷、如何注意手術的細節、如何規劃從術前到術後的整體療程,一點一滴傳授。尤其在實踐「以家庭為中心的全人醫療」時,他總會特別強調:「這不是一門技術而已,這是一整套醫治『身、心、靈、社』的方法。」

他清楚,傳承不能只靠手術刀的交接,更要有理念與價值的內化。他常說:「學會開刀,不等於學會當醫生;真正的醫生,是能看見病人眼中恐懼,也看見他們對希望的渴望。」

他希望,不只是這一位年輕醫師,而是一整個團隊能夠延續這份志業。他開始試圖建立一個完整的訓練系統,結合臨床、研究、心理支持與家庭教育,一步步將這門幾近失傳的技藝,系統化、有層次地傳授下去。

「如果我們不把技術傳下去,將來這些需要幫助的孩子該怎麼辦?」這是他日夜思索的問題,也是推動他不懈尋覓接班人的動力。

他知道,傳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場緩慢卻不容停歇的接力。他說得平靜,語氣卻堅定:「我不怕慢,只怕斷。」

信仰之行

離開大型醫院體系後,陳國鼎醫師的生活,從固定的診間轉為行囊相隨的旅程。他帶著器械與信念,走入山間小鎮、海邊漁村與都市邊緣,用一雙手與一顆心,為病童與家庭開啟另一種醫療可能。他稱這些診療之路為「有意義的旅行」,但對許多偏鄉家庭來說,醫師的這趟路,是他們的一道希望之光。

曾有人問他:「這樣奔波,不累嗎?」他輕聲笑道:「每一次的出發,都是為了讓一個孩子有更好的未來。」

在這些奔波的日子裡,他不只遇見病人,也重新認識了這片土地的溫柔與善意。有一次前往台南,需跑三個家庭。他原計劃叫計程車,沒想到第一站的家長堅持載他前往第二站,第二站的家長又接力將他送到第三站,診完最後一位病童,還有人說:「醫生,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搭車。」那天,他就這樣一路被一群素未謀面的父母們護送到嘉義搭上高鐵,還有多餘的時間再去新竹做另一個家訪。

他說,這些行程雖不在診表上,卻是他最難忘的醫病互動。醫療,不只是對疾病的處置,更是人與人之間的同行。他曾在台東遇見一位患有罕見顱顏畸形的孩子,母親始終低調卻堅強地守在旁邊。他詳細評估病情後說:「這可以改善,我們會盡力幫忙。」那位母親當場落淚,顫聲說:「終於有人肯幫我們了……。」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只是一位醫師,更是一盞燈、一條橋,一個讓病家不再孤單的陪伴者。

雖然他從未皈依宗教,但這些年來,他逐漸明白,他所堅持的,正是一種無聲的信仰。他說:「我所信仰的,不是某個宗派,而是對病人深深的承諾。這份承諾,才是我此生無法卸下的責任。」

過去,他的世界是醫院與研究室;現在,他的世界,是火車月台、偏鄉診所、破舊教室與民宅客廳。他說,這些地方雖不豪華,卻充滿人情的溫度。他不再只是「醫師」,而是一位願意走入人群、與病人生命貼近的「醫者」。

他相信,真正的醫療,不只在手術刀上,而是在每一個願意停下腳步、凝視對方、伸出援手的瞬間。這些年來,他留下的不只是病歷資料,更是一段段動人的醫病故事,一條條通往希望的橋。 他的旅程仍在繼續。無論是台灣的山巒、溪畔、島嶼或市街,只要有需要的地方,他都願意前往。因為這條醫路,是條信仰之路。


陳國鼎

KUO-TING CHEN, M.D.


陳國鼎醫師,顱顏外科專家,現任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顱顏中心主任。出身經商家庭,受母親影響走上醫學之路,以人道關懷聞名。師承羅慧夫醫師,專精唇顎裂及顱顏畸形重建,曾在長庚醫院服務三十餘年,後轉至北醫實現全人照護理念。致力於偏鄉醫療並培育後繼者,信仰「醫術不止於刀下修補,更是重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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