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岳倫
關於《老到可以死》這本書，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是位活躍的女性主義和社會主義者，在拿到博士學位後放棄教職，投入寫作與社會運動，最為人所知的暢銷書是《我在底層的生活》，文筆犀利幽默、勇於批判。在 2000年被診斷罹患乳癌後，她出版了兩本書，分別是《失控的正向思考》和《老到可以死》，約略歸納她想要解答的兩個問題是：一、人有自由意志嗎？意志能控制身體嗎？正向思考有助控制癌症嗎？二、人是完美的機器嗎？還是身體是持續發生衝突與和諧妥協之演化結果？所以癌症是隨之老化後的必然結果？
1968年，芭芭拉．艾倫瑞克在洛克菲勒大學（Rockefeller University）獲得細胞生物學博士，當時研究免疫細胞中的巨噬細胞，是她在書中所列舉的主要例子，並以她在治療過程中的個人經驗來探討美國醫藥產業與老化的問題。我就上述兩個問題來討論，目前也許沒有答案，不過透過批判思考，嘗試了解癌症疾病的內涵。
首先，人有自由意志控制身體嗎？正向思考有助控制癌症嗎？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是一半一半，我們可以眨眼睛、動嘴巴，卻無法控制心臟跳、血壓、新陳代謝等。第二個問題則有討論的空間，在《失控的正向思考》書中，提出正向思考與心靈雞湯有助於身體健康嗎？她探討許多正向情緒和身體健康有關的文獻後，發現除了一致的標準論述外，也提出了重要的質疑。有證據顯示，老年人低發病率、減低疼痛、延長壽命，均與正向情緒有關；但有關正向情緒和重病存活率的結果卻有矛盾之處，亦即從各種實驗結果來看，有時正向情緒似乎與較好的生活品質有關，但對健康與疾病治癒的關聯性不全然是正相關，需要進一步研究。
不過，芭芭拉．艾倫瑞克大概還沒有機會注意到最近的一些研究，我在先前的文章〈壓力加速癌細胞綁架鄰近神經細胞以促進腫瘤生長！〉介紹過，2020年Nature 的一篇研究論文提出科學證據解釋，為何身心處於巨大壓力時，大大增加罹癌機率，是因為腎上腺素與人體壓力反應有關，當人遭受巨大壓力時，壓力反應由大腦啟動，處理情緒和恐懼的杏仁核會傳送訊息到下視丘，啟動一連串電訊號和化學訊號，讓身體準備做出反應。第一步是指示腎上腺分泌更多腎上腺素，好將神經系統切換至「戰或逃」模式；腎上腺素湧入血流，促使體內脂肪和肝醣分解，以釋出一波能量。然後這些能量分子接著由血流輸送到肌肉和腦部，同時血管會收縮、心跳加速、呼吸增快。另一個較和緩但持久的壓力反應會同時啟動。下視丘會釋出皮質釋放激素（CRH），CRH進入腦下垂體，以促進另一種化學訊息──腎上腺皮質激素（ACTH）的分泌，這而促使腎上腺皮質（Adrenal cortex）分泌糖皮質激素（Glucocorticoid），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可體松（Cortisol）。然而在過度或長期面臨壓力時，過量的糖皮質激素會讓人處於一種極度緊張、焦慮的狀態，會導致免疫力下降，導致腫瘤生成。所以說，正向情緒、適當紓壓能防止癌症發生。
談到免疫力、正向思考與控制癌症的關係，芭芭拉．艾倫瑞克在《老到可以死》書中，舉了免疫系統中巨噬細胞的例子，在她讀博士學位的那個年代，大概只知巨噬細胞都是有利於身體健康的。但她從2000年左右的文獻，發現了所謂腫瘤相關巨噬細胞（Tumor-associated macrophage, TAM）的功能，反而是幫助癌症生長的。這個矛盾帶給她許多疑惑，傳統思維認為正向思考有助免疫力上升，減少感染疾病，巨噬細胞是免疫細胞，增加應該是有助免疫力上升，但腫瘤相關巨噬細胞增加卻抑制免疫力。因此，她在第七章「衝突與和諧的戰爭」、第八章「細胞叛變」中都舉了腫瘤相關巨噬細胞的例子，另有媽媽子宮與胎兒的免疫矛盾。
接著，生物體是持續發生衝突卻又妥協的場所，這是一種「反烏托邦式的新興典範」；舉例，上述的巨噬細胞與自體免疫疾病的存在，都明顯挑戰了人是完美的機器、遵守自然和諧秩序的說法。為什麼會出現免疫系統攻擊身體自身組織呢？為什麼癌細胞要來排擠正常細胞呢？即使在衝突之後，身體內部產生妥協，如疾病變化成慢性病，但這種衝突仍然不免以生物的死亡告終。
那癌症呢? 一般認為癌症是人類演化的妥協與代價，我在〈達爾文你來──利用演化觀改變癌症治療策略〉文章中提到，從演化的觀點，只要人體細胞有分裂、繁殖的功能，癌症就會一直如影隨形跟著我們。雖然體細胞放棄產生後代的權利，但這種本能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壓制、暫停。當體細胞產生基因變異時，會重新喚醒繁殖後代的本能，開啟不受控制的分裂，就可能會叛變成為癌細胞。站在體細胞的角度，無非是要重新爭取自己永生和繁殖的權利而已！
因此，人類長壽是癌症發生的根本主因，理由是，隨著年紀漸長，體細胞的分裂次數增加，每次細胞分裂都可能帶來隨機錯誤。再加上外部環境因素，長期累積下，當基因突變發生在關鍵點時，就會形成癌變基因。也就是說，年齡越大，細胞分裂次數也就越多，癌症發生風險也就越來越高。所以，高齡長壽才是引起癌症最大的風險因素，也可說癌症是人類長壽的必然代價。
在探索邁向老化與死亡的過程中，自己體內的細胞其實是致命的幫兇。這一點不僅對細胞生物學家的艾倫瑞克或身為癌症研究者的我們而言，都難以接受，卻也是反直覺的哲學問題。癌細胞是自己具有決定性可以發起衝突行動？還是外在環境所致？衝突行動發生後會導致自我滅亡，或許這個過程是自然的結果，萬物皆平等，死亡再自然不過。一如往常，她給了我們一個顛覆的批判性思考，醫療可能是儀式、我們習以為常的科學觀也有資本階級與權力的前提假設。我們以為心智是自由的，身體有順應自然的本能，但事實上，科學權力與市場左右了我們的身體與心智之間的關係，而且身體內有著不可控制的內在衝突，種種都可能、雖非快速但自然地帶領我們走向死亡，所以老到可以死了是一項成就!
（本文作者為國家衛生研究院癌症研究所研究員）
《老到可以死：對生命，你是要順其自然，還是控制到死？》
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
譯者：葉品岑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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