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失去依然感謝 彭純芝,為急重症兒童賽跑

「滴…滴…滴……」儀器發出規律的聲響,迴盪在深夜的馬偕兒童醫院加護病房中。

用手感受了一下孩子的胸口的起伏,彭純芝微微轉動呼吸器的旋鈕,她已經守在病童旁邊兩個小時,見到孩子的呼吸穩定下來,她吐出一口長長的氣,肩膀也逐漸放鬆。

「有收過幾張超速罰單,還有一次在來醫院的路上不小心開太快被警察攔下來,他們看我急著去醫院好心放我一馬。」彭純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一次真的累壞了,下班回家在等紅燈的時候不小心睡著,還好那時候後面沒有車……」

現任馬偕兒童醫院醫學教育室、兒童重症醫學科主任的彭純芝,在醫院的掛號系統中卻搜尋不到她的名字。但十多年來,不論平日或放假、白天或黑夜,都能在兒童加護病房裡看見她穿梭的身影,為了孩子的生命與時間賽跑。

長輩典範 耳濡目染

出生成長於新竹的客家望族彭家,彭純芝笑著說,家裡有幾位長輩都是醫師,自己成績還算不錯,國小國中都保持在全校前幾名。

姑丈在竹東鎮開了一家兒科診所,守護著彭純芝與兄弟姐妹們一路成長到大。

「好像是幼稚園的時候吧,我半夜突然發高燒,父親把我背在身上,騎著摩托車跑去敲姑丈家的大門。」她還記得父親當時焦急的神情。

在過去那個醫療資源稀缺的時代,鎮上的居民只要有什麼問題,幾乎都往姑丈的診所送,也都會得到姑丈與姑媽細心的照料。鎮上的小醫師貼近大家的生活,又受到尊敬,彭純芝在心中慢慢覺得,做醫師好像也不錯。

除了姑丈外,家族裡也有位在醫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台灣肝炎之父』宋瑞樓是我舅公!」彭純芝說,小學時父親經常胃痛,北上找舅公檢查,舅公摸一摸、聽一聽發現不對,立刻要父親辦理住院手術,最後果然診斷出是胃癌。

「當時大家都說舅公好厲害!」彭純芝感嘆:「那個年代的醫師詢問病史、觸診的敏銳度,現代醫師真的很難超越。」對於父親所經歷的這場大病,她依然記憶猶新,「我還記得我們寄住在叔叔家,坐在樓梯上不知道怎麼辦,嬸嬸叫我們吃飯、叫我們不要擔心的畫面。」

從小在幾位長輩的照顧下耳濡目染,彭純芝就這樣參加了北部聯招,考進北一女中。

長輩典範 耳濡目染

北一女樂儀旗隊聞名全球,時常受邀到世界各地表演,訓練更是充滿了汗水與眼淚。彭純芝卻指著自己大笑:「我們就是跟她們搶練習場地的那些人!」

原來,父親雖然不是老師,卻很早就在新竹熱情資助孩童羽球練習與競賽,更積極推動鄉鎮間的羽球發展。彭純芝小學時還代表過新竹縣出征,贏得全國冠軍,父親當時還不知道去哪裡弄來一台小貨車,讓參加比賽的小選手們站在車上面遊街。她笑著回憶,街坊鄰居紛紛送上熱情祝賀,頗有當年棒球國手拿下世界冠軍的氣勢!

沒想到考上高中後,幾位一起在國小、國中羽球場上奮戰的朋友們也都進了同一所學校,體育老師發現同學們過去的輝煌戰績,籌組了北一女第一屆羽球校隊,開始到處征戰。

當時因為課後的練習時間都很長,羽球隊、樂儀隊會共用活動中心,各據一方,「哈,感覺只有羽球隊敢跟樂儀隊搶場地!」最後校隊拿到了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羽球亞軍,彭純芝也體育成績優異加分成了醫學系的一員。

進入台北醫學院,彭純芝形容人生彷彿變得海闊天空。「大一大二那些課唸起來都不知道自己讀了什麼,就一直探索、交朋友,什麼社團都去。」她說,因為學校沒有活動中心,她改而加入網球校隊,運動場上的每滴汗珠也持續豐富著她忙碌的醫學養成生涯。「體育佔了我學習過程的很大一部分,戰友們都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

做好準備期待盡快獨當一面

大七時,彭純芝已為往後的生命經驗定錨,決定選擇兒科。她笑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小孩,小鎮醫師姑丈對自己兒時的體貼照料,都是原因。除此之外,她也考慮到診間裡的溝通問題,「我原本認為自己是個很會溝通的人,但在實習的時候,大家在診間幾乎都講台語!」她笑道:「我的客語是可以上電視受訪等級耶,但完全派不上用場,後來想想還是選年輕人比較多的科系好了。」實習輪訓到婦產科時,正好是總醫師們要結訓的六月,學長們把手術重要的地方處理好了之後,將剪刀遞給彭純芝,手把手一步步教她。「我在產房裡從剪會陰、拉出嬰兒、縫合都有做過,讓我一度想要改走婦產科。」

在兒科實習時,每天上午7:30晨會的半小時前,她就會提早到護理站讀完老師當日要查房的病歷,即使不是主責的住院醫師,她也隨時做好準備。

有一次學長們都不在,彭純芝自己一個人跟著李宏昌院長查房,老師幫一個拉肚子的小朋友改了藥物,隨口解釋換藥的理由與藥理的機轉。她不慌不忙地在病歷上的空白處寫下老師的交代,回到護理站後自己還查了相關資料加深記憶,之後跟學長交班時,把換藥的原因解釋給學長聽,對那一段知識記憶非常深刻。

「我一直告訴自己,要趕快能夠獨當一面,幫上學長姐的忙。」彭純芝認真的模樣,給學長跟老師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她的認真也都看在學長與老師眼裡,最終從90幾位候選人名單中脫穎而出,加入馬偕兒科部,並在完成住院醫師的訓練後,成為新生兒科的主治醫師。

除了專業知識不斷累積,師長們也不時提出一些不算醫療,卻切切實實會遇見的議題,她永遠記得應徵馬偕兒科R1時,面試官問道:「懷疑腦膜炎的小朋友抽取腦脊髓液,如果家長拒絕,妳要怎麼辦?」

彭純芝認為,這些問題即使放到現在也毫不過時,都是教育學生非常重要的議題。當然,更多的則是言行身教,「像楊育正院長,他每一台刀開始前都會time out,禱告後才下刀,他對待病人、學生更是親切,沒有架子。」

在那個「醫學倫理」、「全人醫療」這些名詞尚未被掛在嘴邊的年代,望著師長的背影,模仿他們的一舉一動,「為病人著想」這樣的觀念,早就潛移默化深植在彭純芝的心中。

新型呼吸器照顧新生兒

剛升任主治醫師時,當值馬偕紀念醫院正領頭在國內兒科界倡議,加強對早產兒的照護,也是「財團法人中華民國早產兒基金會」的共同發起單位。基金會決定選擇馬偕的「新生兒加護病房」為早產兒的專責照護示範病房,並補助一位24小時的專責主治醫師職缺,年輕又能幹的彭純芝正是這項任務的不二人選。

她解釋,一般主治醫師因為看診時間很長,晚間很少待在醫院值班。而住進早產兒加護病房的孩子狀況瞬息萬變,年輕的住院醫師可能無法因應變化又快又急的病情,因此需要有經驗的主治醫師坐鎮。

因緣際會接下這份職位,這個挑戰讓她走向有別於傳統以門診為主的兒科醫師生涯,也為她往後再度接下「兒科加護病房」專責主治醫師拉開序幕。

那時新生兒呼吸照護發展迅速,馬偕也從國外引入了最新的「高頻震盪呼吸器」。其實彭純芝在擔任總醫師時,就被老師們指定研讀文獻學習使用方法,「但應用到臨床時,也只能不斷嘗試、微調,心理壓力很大,因為要承擔治療結果的好、壞…..」

第一位病人不幸去世,她從中汲取經驗;第二位病人血氧成功恢復,她繼續歸納總結;然後第三位、第四位……每一個孩子,彭純芝幾乎都寸步不離地在病房裡盯著呼吸器,兩個小時、四個小時、甚至半天,直到狀況穩定下來才敢離開。

「被放手授權,自己摸索、學習、從病人身上觀察,讓這個治療一步一步好起來,讓問題在自己手上解決,早就習慣成自然了。」彭純芝笑著說,只要病人能好起來,這些困難都不算什麼。

創設新竹馬偕兒科的驚奇之旅

但到了第三年,彭純芝面臨了職涯的抉擇——原來,因為新生兒科的編制當時已飽和,她一直都是以編制外人員的身份留任馬偕,第三年起她就成了沒有底薪的醫師。而且基金會也正好改變策略,不再補助專責主治醫師,她頓時不知道下一站該往哪去?

一位訓練有素、累積了豐富經驗的兒科主治醫師,到哪都是搶手的人才。但要一個已經習慣在頂尖醫療機構、專門看最困難案例的醫師去診所看普通感冒,別說彭純芝自己無法適應,院內的老師們也無法接受!「那時候真的很徬徨,有一次晨會結束後,我跟許瓊心醫師聊到可能要離開馬偕還流下淚來。」

老師們無不絞盡腦汁幫她想辦法,所幸就在此時,馬偕決定成立新竹馬偕紀念醫院,來自新竹的彭純芝終於得以用分院儲備醫師的身份留下,但同時也肩負起到兒科資源貧乏的新竹創設小兒科、開疆闢土的重責大任。

2002年7月,新竹馬偕紀念醫院落成,彭純芝隨即停掉台北的門診前往準備開幕。「一開始什麼都沒有,我們根本是校長兼撞鐘!」她笑著回憶:「像病房蓋好要驗收前,我還在幫忙貼壁紙!」

更挑戰的是要一人分飾多角,什麼都要會。她說,台北馬偕兒科有十幾個次專科,專業分工很細,臨床上遇到問題彼此間可以互相支援,真的解決不了還能請老師們出面。但新竹馬偕紀念醫院開張時,兒科只有新生兒、感染科與心臟科三個次專科醫師,「真有一種闖蕩天下的感覺!我們三個人到任前,還先密集自學各部位的超音波。」

2002年11月,新竹馬偕紀念醫院正式開幕,兒科的看診量幾乎每個月都在創新高!「每天都有二三十個初診,病人就要等很久啊,他們一邊抱怨為什麼不是李宏昌、黃富源老師來看,但病人還是一直來、一直來。」

彭純芝白天照看病房與門診的病人,晚上還得排班協助住院醫師看急診,好讓他們去吃飯休息一下,每天凌晨兩三點才能回到宿舍,略為休息一下馬上又要開始隔天的工作。三位主治醫師與住院醫師們每天忙到快要吐血,終於熬過了最辛苦的草創階段,人力也慢慢補足。三年後,當彭純芝回到台北時,新竹馬偕兒科已深獲當地人信任,更成為急重症後送的責任醫院。

24小時全年無休守護大小孩

雖然新竹是出生成長的故鄉,但彭純芝始終掛念著台北的孩子與家庭,因此在新竹馬偕紀念醫院三年,幫兒科札下穩固的根基後,她決定回到總院。

當時全台兒科逐漸有了共識,認為兒童加護病房也需要專責主治醫師。當時李宏昌主任看彭純芝不僅有過新生兒加護病房的經驗,新竹走過一趟,什麼大大小小的風浪都見識過也處理過,自然成了最佳人選。

「新生兒跟兒童加護病房兩個完全不一樣,小小孩(新生兒)幾乎都是早產,大部分用呼吸器治療,比較單純。」她頓了頓接著說:「但兒童加護病房裡面,可能十個病童十種病情都不一樣,兒童癌症、腸道急症、昏迷的、敗血症、肺炎…….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症狀也更複雜。」

除了要面對更加瞬息萬變的病況,主治醫師更重要的工作是與家長溝通。新生兒的逝去父母必然會悲傷難過,但一起生活了5年、10年孩子的離去,更是無法承受的悲慟。「隨著時代改變,年輕住院醫師也越來越難以處理宣布死訊、解釋病情、同理家長的。」彭純芝輕聲地說。

第一個月,她照顧了一個來自基隆、敗血性休克的孩子,收治時紫斑已經佈滿全身,病況不佳。但彭純芝仍從下午三點,一路守護他到隔天中午離世,家長感受到她跟團隊的用心,也慢慢接受結果。

還有一次,一個先天性異常、瘦瘦小小的孩子忽然大出血,血色素掉到六點多。彭純芝半夜接到電話急忙驅車回到醫院,找專科醫師會診做了內視鏡、外科手術,可惜還是無力回天。「但我們可以感受到家長的感謝,沒有因為孩子殘缺的生命而放棄他。也就是這次的路上被超速照相,永遠記得。」

隨時隨地被電話叫回醫院的日子,一眨眼就過了十年。「可能是小時候打球培養了不錯的體力,還有在新竹的時候常常看診到深夜,所以還可以啦!」她用一貫輕快的語氣,將辛苦悄悄帶過。

陪伴逝去的,依然感謝

兒童加護病房中,最困難的是什麼呢?彭純芝想了想,說了兩個故事。

一個三歲的孩子,因為嚴重肺炎換氣不良,插管後轉入兒童加護病房,X光上兩側肺葉幾乎一片雪白。她心裡暗自叫糟,覺得可能要靠葉克膜才救得起來。那個年代,葉克膜還不普及,尤其台灣應用在兒童肺炎上的經驗還是個位數。辛苦一番後狀況好不容易趨緩,沒想到才脫離葉克膜三天肺炎再度捲土重來!當年葉克膜無法短期內重複使用,彭純芝只能靠著豐富的經驗密集觀察、調整呼吸器,好不容易將血氧又拉回來,但……

「那天是假日,晚上七點我陪爸媽看完他,剛走到捷運站就接到電話說孩子正在急救,我馬上調頭跑回醫院。」她接著說,「急救了30分鐘已經準備要宣了(宣告死亡),心電圖就在我們眼前跳出正常心律……」孩子雖然奇蹟般地救回一命,大腦卻因缺氧有了損傷,但爸媽依然把他照顧得好好的。「大概10多年了吧,媽媽每年過年都還會送我水果,覺得媽媽那麼辛苦,還那麼感謝我們,真的很感動。」

另一個先天性腎臟罕病的孩子,在馬偕腎臟科、血液科的悉心照料下,奇蹟般地活到了11歲,可惜最終依然不敵病魔,被送入加護病房。「媽媽很疼他、照顧他,我們讓媽媽陪他一整天。隔天禮拜日我來醫院陪媽媽,跟她談是不是讓孩子走得舒服一點?那時候安寧理念還不普及,但媽媽也覺得孩子辛苦夠了,我就親手撤掉儀器,陪媽媽走過那個悲傷的時光。」最後在院內舉辦的告別式中,媽媽特別感謝了彭純芝以及所有的醫療團隊。

「把病人救回來,獲得家長的讚許這個沒什麼好說的。但病人離開,還能得到感謝,我想這就是比較不容易的地方吧。」

守護孩子、陪伴家長走完最後一哩路,彭純芝見到父母對子女無比深重的感情,家長又何嘗沒有感受到她不是以醫師、而是用同樣身為人母的角色,用盡全力看照每個孩子?不論終點通向何方,但在兒童加護病房這方田地,永遠充斥著滿溢出來的愛。

憂心兒科未來,扎根醫學教育

投入兒科數十載,彭純芝院內照顧孩童、投身醫學教育,院外她也接下台灣兒科醫學會秘書長一職,為台灣兒童的未來打拼。

「兒科可以說是整個醫療產業裡面最精緻的手工業,」她舉例,「大人血管那麼粗,早產兒血管比筆芯還細。」她解釋,兒科沒有大機械、大材料,大部分的兒童疾病其實都會自然痊癒,只有些需要特別藥物治療。「兒科醫師主要是確認孩子的安全,讓父母知道怎麼照顧。」

然而健保以成人的角度去設計規則,做越多賺越多,導致願意投入兒科的醫師越來越少。「今年全國兒科開了130個容額,卻只招了七成。」她憂心忡忡地說,政府必須重視這件事情並趕快做出改變,不然有一天台灣就再也沒有兒科醫師了。

而投入加護病房工作的十多年間,彭純芝也不忘培育新生代醫師接棒,由於她善於溝通與同理的特質,被賦予馬偕全院醫學教學規劃執行,以及全人醫學教育的任務。

她點出,醫學教育早就走到關鍵的拐點!過去知識取得不易,學生要跟在老師身後巡房、開刀,才能一點一滴累積經驗與技術;現在則是資訊太多,學生很容易可以找到資源自己學習,卻無法分辨好壞。

「把知識灌給他,學生只會一直打瞌睡啊!」她分享心得:「現在的老師不只要把知識教給學生,還要教他們怎麼自我成長、遇到狀況怎麼判斷、怎麼對病人好,用他們聽得進去、認同的方式去教。」

「你要讓他知道,在十字路口,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新生兒加護病房、創立新竹馬偕紀念醫院兒科、兒童加護病房、醫學教育……彭純芝總是擔任披荊斬棘的前鋒,並在建立起制度後不留戀任何職位,把實務經驗手把手傳承下去,讓新生代慢慢接手。她掏出手機秀出桌面上可愛的寶寶照片,燦笑裡滿是得意:「因為我已經當阿嬤,人生圓滿了!」

揮手道別,但會議室的空氣裡,依然洋溢著她對孩子們的疼惜與喜愛。感謝台灣有彭純芝這樣的醫師用心守護,相信她的學生,也一樣能抱著一顆同理的心,讓孩子們平安成長、健康長大。


彭純芝

HSIEN-PIN SHUAI, M.D.


馬偕兒童醫院兒童重症醫學科主任、2020-2023台灣兒科醫學會秘書長、2022年康健年度好醫師。

曾為新竹馬偕紀念醫院兒科創科主任,一診掛號曾達上百人。現在是一位沒有門診的醫師,在新生兒、兒童加護病房用心照顧孩子十多年,以一個媽媽的身份,陪伴家屬們走過快樂與悲傷。

投入醫學教育,將全人醫療的心傳承予新生代,永續照顧台灣小朋友們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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