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是愛的練習 : 莊宏達和瑪利亞基金會的生命實踐

愛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這一天,原本如同往常。

晨光從八卦山山頂漫開,掠過潺潺的大肚溪,拂過一畦又一畦的農田,喚醒沉睡的彰化小鎮。趕上班的人,提著公事包出門了;上學的孩子,一路嘻嘻鬧鬧;商家紛紛打開店門,左鄰右舍互相道早,街上喧鬧起來。

「莊內兒科」的鐵門,嘩的一聲拉起。一位年輕人走了出來。

他是莊宏達醫師,三十歲出頭,劍眉肅臉,不好處理的濃密鬈髮修得整齊俐落。固定好鐵門,他轉身進去,不太和鄰人閒話。

診所八點開始看診,許多人趁著上班前或去市場時來看病。莊宏達穿著筆挺上衣、打著領帶,凝神坐在潔淨的診療室裡,頗有威嚴。

不過,小病人喜歡這位年輕醫師。這位醫師叔叔神情溫和,放壓舌板的動作又輕又迅速,不會讓喉嚨難過,而且不會老是打針,藥也不苦,有時候他還會說:「等一下讓媽媽帶你去買冰淇淋。」

這些印象,並非孩童的天真感覺。

藥的確不苦。莊宏達認為,藥要能發揮作用,首先是孩子願意吃。因此,診所進來的每一種藥,他都先嘗過。苦的,孩子不容易接受,就加入些許藥用糖粉來調和;已經做成糖錠、糖漿的,則維持原樣。

至於吃冰淇淋,也不是哄孩子。喉嚨發炎常伴隨食不下嚥,冰淇淋和布丁既可以冷敷、止痛、降溫又補充養分,兼具多重功效,因此是莊宏達手中的「良藥」。

「不必打針嗎?」常有媽媽心急地問。四十多年前,社會普遍相信針劑是特效藥。

「不需要,」醫師搖頭。

看著孩子稚嫩的身體、畏怯的眼神,莊宏達不忍心讓他們感到恐懼。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對病理與藥效的掌握。

他仔細向家長解釋,打針可以很快鎮咳,但是藥效一過又會咳不停,他所開的藥劑,則會讓孩子擴張氣管咳出痰來,咳嗽現象就隨之減輕。咳嗽是身體排除氣管痰液的正常反應,因此,真正治療咳嗽應該排痰,不是鎮咳。

讓大人更驚奇的是,這位年輕醫師除了治療見解有些獨特,似乎還懂十八般武藝:用西醫診治、開中藥,遇到中風病人和肢障孩子,則為他們針灸,再教他們怎麼按摩、運動……

這一天,對莊宏達來說,原本極度平常,平常到如他開業的每一天,平常到他已經記不清那是開業後的哪年哪月。

直到一個挑擔阿婆牽著小孫子,踏進他的診所,這一天,成了非比尋常的一天。

一開始,莊宏達沒注意到什麼。在診間裡,他如往常般專注,聽阿嬤描述孫子的症狀,量體溫、聽心音、看喉嚨……,腦中開始思考什麼藥最適症。

半晌之後,莊宏達才看到,阿婆的腳旁放著一簍菜。

在鄉下,自己種地賣菜很常見。一向心無旁騖的醫師,卻突然感到好奇:「妳一把菜賣多少錢?」

「兩元!」阿婆抬起擔子,爽快地說。

單純的兩個字,卻如堅硬的石子擲向平靜湖面,莊宏達的腦海迸出一個驚疑:我看診再開兩天藥,要收一百元,她得賣掉多少菜?

「好可憐!」他心裡暗嘆。即使不與醫師收入相比,相較於當時基本月薪大約五、六千元,阿婆的所得仍然有限。

但是莊宏達神色如常,也沒有不收藥費或減價,「這樣會傷了她的自尊,阿婆覺得她可以為孫子做點什麼事。」

送走祖孫兩人,他繼續看病。

夜幕低垂,等待看診的人漸漸減少。這一天,如往常一樣結束。

莊宏達關上門,收拾原本就有條不紊的診療室,走到樓上家人起居的房間。短短幾步路,他的思緒卻開始奔騰。妻子的招呼、稚兒的笑聲如往常迎面而來,此刻竟然感覺有些遙遠,他的心神全部被阿婆的話占據。

兩元與一百元的差異,究竟因何而生?

我的所得,是不是來自知識的不對等? 是趁他人健康之危嗎?

金錢的價值是什麼?

專業的意義又是什麼? 為了賺錢? 或者,應該有更高的價值?

一個問題勾出更多問題,每一個,都重重敲擊他的心,彷彿要他打開自己,重新審視:你在做什麼? 你活著,是為什麼?

莊宏達從高雄醫學院畢業後,在彰化基督教醫院完成內科住院醫師訓練,自己出來開業,八個月後結束診所,到雲林若瑟醫院成立小兒科,大約一年,他又回彰化再度開業。

他把每一天填滿各種活動。除了看病,他同時在中國醫藥學院中醫系教《黃帝內經》、在台灣省立教育學院特教師資進修班教復健醫學,又去省立彰化仁愛實驗學校為肢障孩子檢查身體。

有一天,要接他去仁愛實校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了一陣子,他俐落結束病人的診療,正要跳上車,又有家長拉著孩子趕過來。他只能匆匆丟下一句話:「兩個小時後我就回來!」然後揚長而去。

賣菜阿婆走進他診所的這一天,他如此行醫已經六、七年了。白天那一句對答,猶如上主創世界的那道光,射進他內心,所有隱藏的混沌和空虛,無處遁逃。

他感到慚愧:「在這之前,我忙於各種事務,病人上門常常找不到醫生。這一天之後,我更認真看診。」

但是內心裡,他知道,自己對當下的狀態並不滿足。在日復一日的看診中,病人來來去去,彼此互動溫馨卻沒有深入的關係。和世界的連結似有若無,讓這位年輕醫師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也許是上天之意,沒多久,莊宏達碰上一段和賣菜阿婆截然相反的際遇。

因為針灸功夫頗有口碑,有位藥廠老闆透過朋友介紹,請莊宏達去家裡為他太太治病。

這位老闆的太太得了膽囊炎,腹痛不已,莊宏達只為她扎了一針,疼痛立刻好轉。老闆包了兩千元紅包當醫療費,感謝他。

收下沉甸甸的紅包,年輕醫師踏出華麗宅邸,走進大街,小販吆喝、騎腳踏車的路人按響鈴鐺而過,市井之氣撲來,他不自覺想起那天的一百元醫藥費。

對一個賣菜阿婆來說,要賺一百元是辛苦的事。

對一個大老闆來說,兩千元無足輕重。

金錢與專業的價值是什麼?

這個如水草糾結成一團的問題,在他心底浮浮沉沉,此刻再度被沖上岸。

不再看令人撩亂的世界,他回歸內在,穿過歲月,細細梳理自己。

莊宏達的父母繼承家裡的百貨行,又經營童裝成衣,再發展到家飾布品,在彰化市小有名氣。未婚的叔叔、姑姑和他們住在一起,父親做設計、母親帶工人剪裁車縫,叔叔跑業務,姑姑一邊顧店一邊刺繡,因為忙不過來,還請多位婦女代工,日子過得充裕又熱鬧。

為了拓展家裡的童裝生意,腦筋動得快的長輩想到請小模特兒拍照做廣告。幼年的莊宏達長相俊秀,成為最佳人選。有時候他戴上大大的鴨舌帽,用燦爛笑容烘托帽子的俏皮造型;有時候他穿上全套的西裝、襯衫、領帶、皮鞋,和穿小洋裝、戴貝蕾帽的姊姊站在一起,營造令人欣羨的優雅教養形象。

那個年代的台灣,照相館剛興起,一般人只有在重要日子才會踏進去,然後在相機前忍住不動,希望在快門喀擦的剎那留下完美的紀念。莊宏達因為擔任「童裝模特兒」,意外留下一些精美的沙龍照。

時代快速輪轉,台灣經濟轉型,家庭規模的小企業逐漸被淘汰,莊家的生意也迫不得已結束。叔叔、姑姑分家而出,自己父母也為十個孩子的學費經常傷腦筋。

莊宏達剛入社會當醫師時,幾個弟弟、妹妹還在念書,每個月,他將薪水全部交給父親分擔家用,父親再給他零用錢。為了開診所,他又借貸了一些錢。

這樣一個手頭不闊綽的年輕人,也許應該更努力賺錢,重拾童年的美好生活或至少擁有充裕自主的金錢,但是莊宏達沒有這樣做。他無法只是安坐在診療室裡,打針、開藥,迎進一個又一個病人:「光是看病收錢,索然無味。」

至此,莊宏達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專業可以用來賺錢,但是所得足夠生活、養家就好。專業的價值,在於能夠幫助別人多少。」

當醫師難道不是在幫助人?

一九七○年代,台灣的醫療資源並不發達,社會看待醫師治病救人,如同善行,給予高度尊重與報酬。醫師,幾乎就是一地的仕紳,台灣優秀學子也以進入醫學系為榮。從就學到就業,整個體系都在反映醫師這一行的價值。

莊宏達承認,醫師有很多方式可以幫助別人,外科開刀、內科開藥、在大醫院做研究、開業接觸基層,各有效益,不過,這些都只是醫師的「責任」。

這個見解,在當時社會顯得孤傲不群。但是在他的認知中,各行各業各有專業,專業是一種服務的工具,每個人在不同位置,透過不同專業來服務別人、成就自己,沒有哪一行特別了不起。

「什麼是了不起?」他總是提醒自己:「當別人需要你時,你就了不起;當別人不需要你時,你就沒什麼了不起。所以,不要自視太高。」

他知道自己在尋找的,不只是興趣或者一份工作,而是一種可以實踐生命意義的生活方式。

然而,理想中的專業價值落實在每一天,將是什麼模樣?

年輕醫師還有點模糊,前路彷彿有一層薄霧忽隱忽現,但是他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那裡蟄伏著一股憧憬。

莊宏達生長在虔誠的天主教家庭。每個週日,父親會關上店門,全家穿戴整齊,一起上教堂參加彌撒。

平時,還沒上小學的莊宏達則跟在姑姑身邊,聽她念聖人傳記故事。昨天是聖若望鮑思高致力於教養棄兒、今天是聖安多尼為窮人斥責官員……,每個聖人原本只是平凡小民,卻因為捨出自己去愛人,創造了超出個人的影響力。

他聽著、想像著,逐漸萌生一種憧憬,想效法這些聖人,為別人而活。

為別人而活,就是生命的意義?

愛,可以成為一種日常生活?

專業,可以成為實踐愛的方式?

莊宏達剛踏入醫師這一行時,看到自己的老師、前輩,大概都在八十歲左右去世,他天真地以為自己還有一半的年歲可以慢慢探索,然而時光不待人,一年又一年從身邊飛逝。

他在嬰兒室看到生命的盼望,也在病房接觸到不少死亡。做為醫師,他了解:在生死之間,人的知識與能力有限,生命只能薄弱地支持著,一如時光無法被握住,「存在」本身就是恩典。因此活著的時候,應該思考自己要做什麼事,才不辜負自己所獲得的存在。否則,即使活著,也是空的。

「存在何等可貴? 時間何等可貴?」他有點著急,「你不把握時間,過去就過去了,而且一直過去。」 從此,展開在他前面的路徑,便是蜿蜒無盡頭的生涯探索。這一天,晨光拂過,一寸一寸照亮他眼前的路。

每一天都是愛的練習 : 莊宏達和瑪利亞基金會的生命實踐》
作者:李嘉人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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