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水阿姨

(Photo by Sharon McCutcheon on Unsplash

文/ 洪邦喻

63歲女性,長年在國外擔任護理人員,因為不明原因腹水回臺就醫。待在防疫旅館的十四天裡──她形容為生不如死的兩個禮拜──她的肚子脹得令她寢食難安;終於捱過隔離期住進醫院,才由我替她抽了生平第一次腹水(對她或對我而言都是)。

引流非常順利,foley bag滿滿一袋紅茶色的液體,足足有兩千毫升以上。拔掉軟針後,我把腹水袋拿給阿姨看:

「阿姨,腹水放得很順喔!現在有覺得好一點嗎?」
「有,整個肚子都消下去了,謝謝你們。」

我往前探看,原先腫脹的腹部確實恢復正常了,被撐開數日的皮膚變得鬆垮垮的。


過了幾天,阿姨的肚子又脹起來而要求再次抽水,但這次學長猶豫了。電腦斷層報告出爐,胃部有大面積的網膜脂肪浸潤(omental cake)、腫瘤幾乎吃穿黏膜層,懷疑胃癌第四期;我這時候才想起什麼是「惡性腹水」,那不祥的暗紅色早已在影像前給了暗示:正常的腹水應該是淡黃色的。

確認引流不會造成轉移後,再次抽了腹水送驗,確實發現惡性細胞的存在,判斷為腺癌末期。只是阿姨無意間的一句話,讓學長嚇了一跳:

「你昨天來看我的時候臉色不好。是不是報告出來了?」

這種直覺敏銳的病人最麻煩了,從此我們都掛著笑臉去看她。阿姨很配合治療,即使某天H、學長接連抽了兩針失敗,她也沒有抱怨過一句,反倒是一直感謝我們,這讓我們更過意不去了。

家屬得知病況後,強烈要求不要告知本人壞消息,怕她失去求生意志。我們夾在家屬和病人之間左右為難,往往以「我們等下個檢查的報告出來」搪塞過去,卻清楚接下來的胃鏡、切片、鋇劑攝影等檢查只是更加確定這項噩耗。雖然病人足以從我們的猶豫猜到真相,但人們總希望哪次聽到醫師給出好消息,哪怕只有1%的存活率,人們都認為自己會是幸運的那個。

「現在的醫療這麼進步,癌症就跟感冒一樣,吃藥就會好。」一次在病房外偷聽,阿姨的妹妹這樣安慰她。我明白家屬的好意,但當阿姨隔天笑笑地說「不必讓女兒大費周章回國看她」時,我總感到憂心。

事後老師說,她習慣慢慢告知壞消息,讓病人逐漸做好心理建設;也就是今天告知胃裡長了東西、兩天後說它恐怕不是良性、再幾天才說不是早期腫瘤。然而剛開始不了解老師心思的我們,以為老師越晚告知,只會讓病人過度樂觀,錯過應該盡早準備的事情。全人醫療討論會上,我把她的案例拿出來討論:是誠實告知壞消息,還是用善意的謊言,讓病人持續有信心配合治療?

「我是個基督徒,聖經教我們要有愛心,但我絕對不會把愛心放在事實前面。我用愛心說話,不會用愛心說謊話。」C老師如是說。

「醫生沒有白色謊言。在專業之前沒有顏色,只有謊言。」

後來我離站不久,阿姨也決定出院了。在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到底該把握身體尚未虛弱時做想做的事,還是做最後一次拚搏,開始與化療的副作用共處?當我在胃腸肝膽科看到更多癌末的病人,老師問他們要積極治療還是走安寧時,腦海每每浮現這個問題。某次傍晚的查房,已經知道自己罹癌的阿姨在最後問道:

「我在美國工作這麼久,好不容易到這個歲數要享受天倫之樂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學長沒有回答,阿姨的眼神在我們三人間游移,終於看向別處。

病房裡只餘下長長的沉默。

(圖/洪邦喻提供)

本文經洪邦喻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腹水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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