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阿姨的金牌

(Photo by Sammy Williams on Unsplash

文/ 洪邦喻

請各位閉上眼睛。想像四五十歲的你,熬過了多年的醫學訓練,終於在醫院獨當一面,肩負起臨床和家庭的責任。
在一次例行的健康檢查時,X光片上出現了一個結節狀的陰影。
你很慌亂,但所幸你人緣不錯,拜託到醫院的同事幫你緊急安排電腦斷層;照完之後,他們又很快地出了報告。

⋯⋯報告上清楚寫道,影像學高度懷疑為惡性,建議進行切片檢查。

V院的精神科從多年前開始,便會讓醫學生到K院進行兩天的短期實習。與V院的精神病房不同,這裡的病患大多不是以精神問題為主要診斷,而是因其他疾病衍伸的心理困擾前來就醫。以癌症治療聞名的K院,特別重視身心科的介入,也就是「心理腫瘤醫學(psycho-oncology)」──精神心理與癌症之間的交互關係。

一位醫師帶領我們做了上述的假想實驗。他詢問我們在每一個步驟的感受,從看見X光片上的陰影、等待下一步檢查、得知報告結果,乃至接受漫長的複查與治療⋯⋯他說,即使是醫師面對這樣的情境,能夠較快排到檢查、找到專業的同僚、對疾病的預後掌握得宜,都未必能更輕鬆地面對,何況是不諳醫術的一般人?「身體還沒有出現癌症的症狀,心理的壓力就把病人給擊倒了。」醫師說道,而陪伴病人處理情緒壓力和精神症狀、致力於全人醫療照護,最終進入緩和治療的溝通等,就是他們的責任。

這個假想實驗令我窒息。初入醫院實習時,腹水阿姨的神情仍讓人歷歷在目;在床邊看見一個又一個罹癌的患者,有的坦然接受、有的自暴自棄,有的用難以理解的方式面對──例如更拚命地工作到死前那刻。五年存活率是殘酷的真實,即使化療給了病人一線生機,在下次病情惡化時,對病人而言只是更加沉重的打擊。

可我卻鮮少去探問他們的心理。因為害怕揭開病患的傷疤、因為對現刻的治療沒有幫助、因為自己無法應對他們的情緒。在胃腸科實習時,老師曾要我搬張椅子,和一位罹患罕見癌症的病患深聊;最後我逃避了,病患每天因上腔靜脈症候群(superior vena cava syndrome)而呼吸困難,他的妻子終日在旁陪伴,我實在不忍打擾他們僅剩的相處時光。


大一時,醫學人文導論課的老師讓我們分組訪問一位病患,了解他的心路歷程。透過媽媽的牽線,我們找到了當年五十多歲、罹患第三期卵巢癌的柳阿姨。阿姨一頭白髮,雖然患病但熱情不減,十分歡迎我們的到來;她認為這個活動對醫師養成很重要,因此對我們的問題來者不拒。在訪談中,她形容自己與其他病友是「得了金牌」:萬中選一的機率、足以翻轉人生的事件,只是過程有好有壞,她走了好久才領略出來。

幾年前,阿姨出現腹脹、頭痛的症狀,當時不以為意,直到後來在婦科檢查到異常、並確診為卵巢癌時,才開始接受治療。被告知罹癌的那天,阿姨非常果斷地決定好動刀日程,將子宮、子宮頸、卵巢全部切除,也在當晚告知丈夫與孩子;雖然她很快安排好一切,但是心裡其實難以接受,也不願跟其他親友訴說。約莫一年的時間,阿姨陷入情緒低潮、甚至出現憂鬱症,心裡總牽掛著家人,怕以後再也無法陪伴他們。那陣子她變得多愁善感,看到名人因癌症去世讓她哭了很久,怕同樣的事也降臨在自己身上;聽到悲傷的故事,或是吹了冷風,都會讓她掉下淚來。

「每一次抽血檢驗都像在考試一樣。若白血球不夠就不能化療,要再延後幾天,這些對我來說都是打擊。」

阿姨回想起自己以淚洗面的那些日子,晚上身心俱疲卻無法成眠,每次回診都十分不安,等待醫師宣判她的指數是否又惡化了。直到有一天,兒子勸她為自己著想、快樂做自己就好,不要再煩惱家裡的事;她對兒子的體諒感動又開心,從此沒再哭過。她說,丈夫與兒子的支持,讓她能夠暫時拋下在職場、家庭扮演的角色,選擇自己想走的路,是她對抗病魔最大的助益。

罹癌改變的不只有身體,人際關係也成了她的負擔。

阿姨發現自己罹患癌症後,從朋友圈中消失一年,每當有人問起,都說是與丈夫來往大陸,其實是躲起來不願與人見面。「各種關心或關懷對我來說都是甜蜜的負擔,但我只想好好地舔自己的傷口,而不想去分享我的傷疤。」她認為每個人都需要一段適應期,就算旁人給予再多的關心,她都不想聽;只有與同樣生病的人相處會感到自在,就算頭髮戴歪、笑得唏哩嘩啦都沒關係,也會對包著頭巾的人產生認同感。直到自己能夠接受了,才又走回原有的圈子。

阿姨提到,當她第一次參加台灣癌症基金會的瑜珈課時,老師直白地問她得到什麼癌症;她當下無法接受,覺得問題太過尖銳,於是選擇逃避:「老師,我忘記了,妳就當作我不存在,我待在角落就好。」後來逐漸接受疾病,開始參加瑜珈課後,「我們會這樣抱著身體,跟自己的身體對不起⋯⋯說我沒有好好把你照顧好,我都一直去照顧別人、照顧家裡⋯我跟自己的身體道歉,一邊掉眼淚。」從不肯承認,到勇於接受並向自己的身體告解,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從「看到李國修癌症去世」讓她哭了很久,到「高凌風去世的跑馬燈跑出來,不會哭,我就覺得進步了。」阿姨的心情從多愁善感到坦然面對,是無數淚水洗滌出來的體悟;她不隱瞞自己曾有的低潮,後來的樂觀才顯得彌足珍貴。

之後,她接受身心科醫師的建議,調整生活模式、規律運動,逐漸走出陰霾,重建過往的人際關係。她感恩自己遇到好的醫師,也完全信賴醫師的治療,不使用任何中藥或偏方;因為感受到醫護人員的關心,她便發願回饋醫界,還曾到醫院擔任標準病人。如今,雖然還是有盜汗等切除卵巢的後遺症,但從外表已經完全看不出來阿姨是一位癌症病患。她期許我們莫忘初衷,要記得自己為何選擇走上醫學之路,未來要做個能傾聽病患的醫生。

「每一天都是空杯心態。把昨天不好的事全部丟了,今天的空杯就裝快樂、陽光、樂觀⋯⋯每天感恩,有快樂的事情做也感恩,今天不順也感恩。因為有不順、有挫折,才會讓我們更珍惜順利的時候。」

訪談的最後,阿姨說她最近看了《絕地救援》,是一部講述太空人如何利用僅存的少量資源,在火星上成功生存了五百多天,終於等到隊友來救援的電影。「雖然我們幾個人都五十幾歲了,但還是看得很感動。」阿姨越講越激動,說從那部電影學到兩樣很重要的東西:第一是要努力讀書,因為她看到主角利用平生所學,把自己從險境拯救出來;第二,也是最激勵她的,是「絕不放棄任何一刻」。我想這就是阿姨怎麼度過這些苦痛,重新拿回人生掌控權的吧!看著眼前這位神采奕奕的阿姨,誰能想得到,她曾是那樣脆弱,為了抽血結果感到絕望、感到不安?就算身患重症、就算陷入憂鬱,她終究還是挺過來了。她的兒子從不會搭公車,到後來獨立完成自傳、拿到校長推薦函,遠赴日本留學;過去她經常與丈夫來往大陸應酬、以工作為第一優先,現在的她則留在台灣,享受與朋友們出遊的時光。人們都認為,罹癌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巨大變故,一旦醫生宣布病情,人生的句號便已不遠;但阿姨將罹癌當成生命中的一個逗號,在那個逗號後面,還有許多燦爛的篇章等著自己親手寫下去。


倏忽六年過去,我們從課堂走進醫院,那些病患的臉孔才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然而,在醫學知識、臨床技能和每天的例行公事下,與柳阿姨的這種對談成了難得的經驗。他們是如何應對自己的疾病?他們的家人有辦法支持他們嗎?他們對自己的身體了解多少?說來慚愧,在離開內科的實習後,我便鮮少在床邊待上幾十分鐘,去深入理解病人的心情。

今年的教師節快到了。醫界常說病人是最好的老師,那早在六年前就和我們分享罹癌經歷與人生觀的柳阿姨,便是我在醫病關係外認識的第一位老師了。阿姨如今依舊健在,我很幸運地還能寫張教師節卡片給她,謝謝她教導我們的一切。

本文經洪邦喻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柳阿姨的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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