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路障日記

(圖/123RF)

文/ 洪邦喻醫師

路障,意思是影響道路通行的障礙物,在醫院裡則是指醫學生。我們穿上白袍、掛上聽診器、口袋裡放著幾本手冊,便裝模作樣地在醫院裡穿梭;病患分不清我們與有牌醫師的差別,一視同仁地喚我們大夫,我們也稱職地扮演一個冒牌大夫,替他們望聞問切。然而在開刀、換藥的時候,我們在忙碌的醫療現場便是活生生的路障,即使在病房或手術房的一隅縮著身子,在奔走的醫護眼中仍是十分礙事,無異一個會呼吸的三角錐。

這是每一個醫生養成的必經過程,也是段彌足珍貴的時光:我們從近距離觀察醫療行為,印證課本上生硬的知識;我們有空與病患閒談,不必被繁雜的行政事務纏身;我們被允許無知,也不必為病人的生死負責。這些是人生絕無僅有的機會,因此我寫作《路障日記》,記錄我初入醫院的感想,以及在這個既處於局內、又像個局外人的位置上,看見的溫暖與悲傷。

而我從明天起,就要離開這個身分,成為一位真正的醫師了。

雖然沒能寫到目標的五十篇,但能湊到三十篇這個整數,也是功德圓滿。在我大一擔任系刊編輯時,訪問過當時在北榮實習的佑詳學長,他說自己也曾寫下許多短篇故事,雖然因為太累而半途放棄,但「如果能從中找到醫師的價值,對於未來是一種難得的動力」。過了幾年,我也走入這個場域、提筆寫下這些故事,慶幸的是自己還有餘力,得以不斷地寫下去;而我也相信學長所說的,這些過去、未來留下的文字,都將是支持我舉步向前的力量。

在《路障日記》系列刊出不久,馬上就有同學問我,寫出這些故事好嗎?會不會違反保密原則?他說,在外科參與過大手術後深受感動,希望拍張手術照片,在自己的版上寫寫心得。當時的我阻止了他,卻也不曉得自己有無越線,便寫了信詢問教學部的師長:

⋯⋯近日學生在臉書發表一系列文章,記述在醫院的經歷與所見所聞。寫作時,學生謹守「去識別化、不傷害病人和家屬、維持醫療的專業度、避免危及醫院形象」幾點以自律,但仍然有同學提醒是否洩漏病情的疑慮。翻遍師長前輩的著作及網路貼文、與國內各院的倫理規範後,學生無法得到可靠的結論,來認定自己是否有違反醫學倫理的風險。

或許院方會認為「不寫最好」,即沒有違背倫理的疑慮;但學生以為,醫院生活的反思是實習階段最重要的資產之一,在講求醫學人文、全人照顧的現代醫學,其對醫師養成的重要性不亞於臨床技能的訓練。思考這些事情有助我們成為更好的醫師,能記得對病患的關懷與同理,而文章激發的討論或回饋亦十分珍貴。

因此,學生希望師長能以開放的態度,提供經驗告訴我們是否有「不能踩的紅線」。提出此問題後,也有同學舉出如「病患不露臉的狀況下,是否能拍攝手術照片」等疑問,畢竟在網路發達的當今,隱私權的保障、醫學倫理的恪守、與自我反思式的寫作有所衝突,需要經驗豐富的師長給予指點⋯⋯

在我還是高中生的年代,許多醫學系考生會買所謂的「醫學人文書籍」回家備考,姑且不論這對醫德的幫助多大,至少算是一種代代相傳的儀式。早期醫師寫書,常是功成名就後的立傳,宣揚自己的理念或歷史地位等;接著,醫師圖文畫家在Facebook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多才多藝的醫師們也不缺席:Nikumon、急診鋼鐵人Dr.魏、急診女醫師其實、小百合、不點Tniop⋯⋯他們靠著社群媒體收穫讀者,而後將作品彙編成冊,真正躋身作家之林。

上述的書我都還留在書櫃,如同供奉著當年對醫學的嚮往。過去讀這些故事時,從未想過病人隱私的問題,而今重新回顧那些文章,也不知道哪條界線是禁止跨越的。在Instagram、Youtube崛起後,這些界線變得更加模糊,醫學生和醫師們將身分化為流量,販賣知識、也販賣故事。那些病人知道自己的事情會被流傳到網路上嗎?知道身體裡摘出的組織會被拍照,上傳到科學期刊或醫師的個人頁面嗎?

當年,教學部是這樣回覆我的:

⋯⋯雖然您未於文章中明確指出姓名資訊,但無論是性別、就醫地點或疾病症狀,仍有揭露身分之嫌。依本院過去的經驗,僅僅是繪製病人的解剖圖,在未有任何其他標註的情況下,亦遭匿名檢舉、投訴於政風單位及報社,最後出動院內長官陪同道歉以平息紛爭。雖同學您的本意是為實習生活留下紀錄,但本院仍不建議您以發表於網路平台之方式記錄實習見聞,對您及本院均極具風險。若您想與人討論您的臨床實習,可利用臨床老師教學、導生聚,或將文字心得記錄於學習護照中⋯⋯

收到信時我不禁莞爾,事實上我原本是想寫在學習護照的,但我進院第三天就發現心得超過字數,表單便無法送出。工程師大概沒想到有人會在那欄輸入幾千個字吧。當然,以院方的立場,我並未期待他們大開綠燈,畢竟點頭了就等同背書,他們的答覆即使保守,也曾經是醫學倫理的天條之一:

凡我所見所聞,不論是否與業務相關,我認為不應洩露者,願守口如瓶。──《希波克拉底誓詞》

我將尊重所寄託給我的秘密,即使患者已經離世。──《日內瓦宣言》

後來,我把文章投稿到醫教會和醫院的電子報、也授權《醫學有故事》在網站上刊出這一系列,幸運的是目前尚未收到任何質疑。寫作本就無法滿足所有人,而有道德疑慮的寫作更需步步為營。

兩年過去,我還是不敢說寫作《路障日記》是沒有爭議的。即使老師前輩、醫界同儕們寫得更多,即使各行各業都開始創作故事,即使網路時代讓隱私不再神聖──我們仍然是在運用自己的特權,販售被寄託的秘密。我所能做的,就是謹守自己前面提到的原則,在臨床秉持專業對待病患、寫作時避免對他們造成傷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的文章能成為良善的種子,而不只是滿足我私人的欲望。有人能因為看了我的文字產生共鳴、得到力量,那就是我最感恩的事了。

三十篇的長文,三十個真實的經歷。

路障的日子已經結束,路障日記仍然會繼續下去。

(圖/洪邦喻醫師提供)

本文經洪邦喻醫師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路障日記30:關於路障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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