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ys, be Ambitious! 張重義,縫補小小心世界

「大血管轉位」、「法洛氏四重症」、「主動脈肺動脈窗合併主動脈弓截斷」……這些聽來複雜的病症,是出現在新生兒身上的先天性心臟疾病。面對只有鴿蛋、鵪鶉蛋大小的心臟,以及細如髮絲的血管,張重義試圖在有限的時間內,想出辦法解決術前檢查沒能發現的新問題。

「每個判斷,都能決定這個小孩是生、是死。」這,就是張重義行醫四十多年來的日常。

曾任台大醫院心臟血管外科主任、現任馬偕醫院暨馬偕兒童醫院心臟血管外科榮譽資深主治醫師兼教授及台大醫院心臟外科兼任教授的張重義,是國內新生兒及嬰兒開心手術的先驅。

四十年前,台灣複雜性新生兒及嬰兒先天性心臟病開心手術,幾乎是「開一個死一個,開兩個死一雙」;在他的老師、台灣心臟外科權威洪啟仁教授的建議下,張重義出國研習,帶回相關技術、知識甚至醫療文化,為有複雜性先天性心臟病的新生兒和嬰兒,帶來新生的希望。

張重義是國內小兒先天性心臟病手術的先驅,40多年來他執行過無數例嬰兒複雜性心臟病手術,在鴿蛋大的小心臟裡補洞、重建血管,讓孩子們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圖/林建榮攝)

肩負母親期待,走上行醫路

時間轉回到1950年代,張重義在高雄鳳山出生,父親原本開書店,後來代理報紙,書店收掉後的藏書都放在家裡,「我真的是在書堆中長大的!」他特別喜歡西洋翻譯文學,像《戰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包法利夫人》、《雙城記》、《塊肉餘生錄》等。不過小時候對他影響最大的,卻是不識字的母親。

母親雖不識字,但很重視子女教育,「她跟鄰居一位才女感情很要好,聽來很多忠孝節義和人情義理的故事說給我們聽,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念書時,母親甚至還會陪在一旁削鉛筆,也跟著學習,「她會要我教她唸三字經,也會用台語念漢文詩,十二生肖的詩。」

但最重要的,是母親的身教,「她不管對員工、對貧苦的人講話都很客氣,祖先的祭拜非常虔誠,也很常捐東西給弱勢的人。」張重義覺得母親很聰明,也許她缺的,只是一個機會。

而張重義這一生有不少機會,他把握了,也很感恩自己遇上很多貴人。

那個時代,普遍覺得成績好的孩子就要學醫,母親也承襲了這種社會期待,希望他能念醫科。家中年紀最小的張重義與兩位哥哥、一位姐姐的年齡差距不小(大哥大他12歲),他覺得當老么的好處多多,不只可找他們請教功課,還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不同的人生經驗。像填選大學志願時,台大商學系國貿組畢業的姐姐問他「想過大學生活還是想學醫?」因為在好的大學裡可以結識各方不同人才,打開眼界,台大是比較好的選擇;若想學醫,志願表就全部都要填選醫科。

雖然肩負母親的期待,但張重義也很嚮往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於是在第一志願台大醫學系後填的都是台大的其他科系。所幸成績夠好,他註定走上行醫這條路。

醫學人文啟蒙,洪啟仁教授

醫學系的五、六、七年級,都要到病房及急診部實習,當時台大醫院急診有四個診,每天都有上百位病人,像菜市場一樣吵雜。某天張重義看到一位大腿骨折的病人送進來緊急開刀,打了一根Kuntscher nail進去架住後,竟然就可以撐著枴杖自己走出去!

就是這一刻,讓他覺得外科立竿見影的成效,非常適合自己,「我這個人是這樣,不太喜歡拖拖拉拉的治療,當然內科的學問很大,但我比較喜歡動手,又能很快看到效果。」

就是這張X光簡單、有效的處理方式,讓張重義選擇走上了外科。(圖/張重義提供)

畢業、當兵,退伍後張重義放棄台大內科,選擇剛成立的長庚醫院外科擔任住院醫師,但過了一年後還是返回台大外科,「長庚那時才剛成立,師資還沒有很齊全,我覺得住院醫師時代學習很重要,所以不想留下遺憾。」對自己有著嚴格的要求,加上想走一條跟別人不同的路,張重義在住院醫師第三年更是選擇了極具挑戰的心臟外科,並在影響他一輩子的恩師——洪啟仁教授門下學習。

洪啟仁是台灣心臟外科的權威與先行者,張重義形容,老師雍容大度,個性幽默,對病人溫柔,對學生負責,從不隨便罵人,有問題一定自己承擔。受日本教育的洪啟仁曾對他說,總醫師在日語叫做「醫局長」,「對上面負責,然後教導下面的學弟妹,要承擔整個外科醫局的責任,學弟學妹做不好就是醫局長的責任,老師的命令沒傳達到下面也是你的責任,重要的是老師如果做不好,也要糾正老師。」

張重義(右)覺得能跟在洪啟仁教授(中)身邊學習十分幸運,不只是技術,他更在老師身上學習一位醫者的處世之道。(圖/張重義提供)

他回憶,老師很忙,但還是每天早晚查房兩次,他也養成了跟老師一樣的習慣,「心臟病人不像其他外科,有時候變化很快,查兩次比較放心。」還有一次,他跟著洪啟仁老師開刀,看到有個問題不小心「嘖」了一聲,沒想到老師非但沒有生氣,還立刻回說:「張重義,哪裡不對你趕快講喔!每一次你嘖,我的病人都會有問題。」

教學有兩種,一種是授課,教你技術;一種是親炙,就是相處在一起,感受師長的行為風範,張重義說:「老師的教育屬於後者,我們甚至可以聊一整個晚上的天,喝光一瓶威士忌。我對待病人、對待人生的態度,都受到老師很大的影響,所以我也這樣對我的學生。」

在名師的薰陶下,張醫師不只打下了堅實的醫療基礎,更種下一顆疼惜病人的心。但當時要在台大升任主治醫師,必須參加中沙醫療團至異國服務,於是他背起行囊,成為後來台大「阿拉伯幫」的成員之一,也在遙遠的異鄉遇見相知相惜一生的伴侶。

中沙醫療團,擦亮台灣招牌

「我太太是吉達國王醫院心臟外科加護病房護理長,也是第一批去沙烏地阿拉伯的成員。」了解心臟外科醫師的工作環境、生活型態,張重義的太太從來沒給過他壓力,「真的很感激她,讓我這輩子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才卸任住院總醫師沒幾天,轉瞬間張重義就抵達了滿地黃沙的吉達。

「那個時候我才33歲,當地的大鬍子們看我年輕,都認為這個人怎麼可能會開刀?還開心臟手術!」後來他俐落地完成一台單一心室的複雜手術,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事實上在沙國兩年,張醫師開了近360台刀,只有兩例不幸過世。在異地執行醫療業務的壓力很大,尤其擔心發生醫療糾紛,沒有後援,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不只要跟來自印度、中東、埃及、歐洲的同僚相處、周旋,擔任副團長的他還要照顧團員,處理護照被扣留等大小問題。但他也累積了許多珍貴的回憶——騎駱駝、抽水煙、探訪美麗的清真寺,「我還主持了國慶活動,第一次當證婚人幫團員證婚。」

離開沙國前夕,當地的麻醉科主任邀請他到家裡吃飯,「因為宗教關係,他們很少請人到家裡吃飯,」張重義笑著回憶:他跟我說「你剛到時,我們都認為你一定會完蛋,我們都等著看笑話…。」但最後,張重義帶著他們的敬意離開。

利用休假,荷蘭進修心臟病理學

在沙國工作,除了待遇不錯,還有帶薪長假;在那個還未開放出國觀光的年代,很多團員會利用長假就近去歐洲旅遊。張重義在結束中沙醫療團的工作後,利用累積達三個月的長假前往歐洲,只不過他不是去度假,而是進修。

「心臟病理,尤其是先天性心臟病理對外科醫生非常重要。因為它有很多變化,像是破洞在哪裡、血管長錯位置、只有一個心房心室…等等。」那時心臟病理有兩大重心,一個在美國,一個在荷蘭及英國,張重義利用假期先去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醫學中心,在Dr. Anton E. Becker門下學習,看了很多心臟標本,還因此寫了篇論文,登在心臟外科最好的期刊上。

在荷蘭的三個月期間,阿姆斯特丹大學醫學中心正好邀請另一位泰斗,美國佛羅里達大學Dr. Lodewyk H Van Mierop當客座教授。教授需要短期住處,張重義馬上提議分享租屋,「我煮飯給他吃,教授很大方的教我解剖,分享標本給我看。」

教授的標本不是泡在福馬林裡,而是灌蠟呈現原本的樣子,對脊椎動物心臟都有研究的他,甚至還在美國家中養了鱷魚等兩棲爬蟲動物。「他拿了一個兩棲類的心臟、一個爬蟲類的心臟給我看,跟我說可以從這些動物看到人類心臟的發育過程。」

一趟荷蘭行,學到兩位心臟病理泰斗的研究精華,張重義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好了。

選擇未行之路,新生兒開心術

回國後,張重義順利升任主治醫師,將在荷蘭所學的知識慢慢印證、內化。他說,當時心臟外科主要是成人心臟和一般先天性心臟病手術,新生兒的先天性心臟病,因為風險太高,沒有人願意接觸,但洪啟仁教授認為一定要發展小兒心臟外科,指定他去美國學習。「一方面很開心老師看得起我,但另一方面覺得壓力很大。」

張重義解釋:「新生兒的心臟只有小鴿蛋般大小,要切開在很深的地方補洞,或把血管改道重建,這麼精密的手術本來就要花很多時間,開刀時要利用體外循環才能把心臟停掉,並把體溫降到18度,甚至全循環中止,這種暫時死亡的狀態又不能持續太久,一定要在60、甚至40分鐘內趕快完成手術,讓心臟再跳回來。」

當時新生兒開心手術真的是「開一個死一個,開兩個死一雙」,看不到任何未來。「很多同事跟我說,這是教授去學的,教授一年開四、五百個病人,死掉一、兩個沒人知道;你一個年輕主治醫師開死一個病人大家都曉得,死兩個,誰還敢讓你開?」

但他想起美國詩人Frost的那首詩「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決定選擇那條沒人走的路,挑戰自己的極限,想辦法為心臟病的孩子們摸索出一條「活下來的路」。

他先到全世界新生兒和嬰兒開心手術做得最好的三個醫學中心之一的美國哈佛波士頓兒童醫院,做為進修的第一站。早上觀摩或上刀,下午跟著美國另一位心臟病理泰斗Richard Van Praagh教授學習。

初次上課,他只覺得「外國年輕醫師好幸福」,課堂上十個心臟標本一字排開在前面的桌上,第一排只能坐醫學生,二、三排是住院醫師,年輕的主治醫師坐在後頭,教授、副教授想聽課只能站在最後面,「這就是外國教育厲害的地方,教授都有經驗了,不必坐在前面看這些標本,重要的是學生的學習。」

之後,張重義花了整整一年把所有的標本看完,甚至常常待到深夜,錯過回家的末班車。會如此努力,是因為他認為外科醫師絕不只是個「動手的木匠或水管工人」。

「外科醫師的訓練是困難,且漫長的,他同時得是個很好的內科醫師、影像科醫師、病理科醫師,最後30%才是外科醫師。」

在荷蘭、美國看了無數個心臟的病理標本內化的成果,就是他對每個階段的小兒心臟結構都能瞭若指掌,「之後我在看超音波、導管,不管什麼狀況,腦海裡都能立刻浮現心臟結構的畫面。」

1989年,張重義回國後馬上面臨考驗。

在美國哈佛波士頓兒童醫院進修時,張重義花了一年的時間看完Richard Van Praagh教授珍藏的所有標本,這讓他對先天性心臟病的病理構造了然於心。(圖/1997年兩人於台北的亞太胸腔心臟外科年會合影,張重義提供)

大動脈轉換術,返國大挑戰

甫下飛機,隔天返院報到,張重義馬上接到電話——有個新生兒病人罹患大血管轉位的複雜先天性心臟病,在等他回來進行大動脈轉換術。手術順利完成後,張重義為了照顧他整個禮拜都沒回家,但小病人還是因為氣管內管痰塊阻塞急救,之後撐了一個月還是走了。後來兩例大動脈轉位的新生兒,手術都很成功,但一位因胃幽門手術併發腹膜炎、另一位出院後因融合性病毒感染相繼離世。

「我那時候好像一個礦工戴著頭燈,在陰暗的礦坑地道裡,怎麼看都看不到盡頭。」心情沈重的張重義,不禁猶豫是否要繼續做下去。

直到第四例病人,完成手術的張重義一樣睡在加護病房內就近照顧,「睡到一半護理師叫醒我說病人危急,我趕快跑去幫他急救,心臟才跳回來了。」張重義欣慰地說,這位病人現在在台東當體育老師。

他說,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很困難,因為大家都沒有經驗,包括術前準備、術後照顧、麻醉都是,都要從頭學起。隨著經驗的累積,大家逐漸知道呼吸器要加濕,痰塊才不會塞住氣管內管;或是術後心臟腫脹,先不關胸,要等三天心臟消腫後才能把胸骨傷口關起來。

此後,張重義的手術成功率就一直進步,更完成10種複雜性先天性心臟病的台灣第一例手術,當年新生兒開心手術原本只佔台大醫院所有心臟手術的1%不到,後來不但上升到15%,且成功率高達八成五以上。

完整全面溝通,醫病心關係

換上無菌衣走入加護病房,「阿公你怎麼又來了」、「阿公又來看小朋友喔」,護理站此起彼落響起了招呼聲。張重義拿起玩具吸引小病人的注意,熟練地拿出聽診器聆聽呼吸與心跳,還時不時用手直接感受他們的體溫。為了了解這群不會說話新生兒的身體狀況,張重義練就了一身中醫「望聞問切」的好功夫。

「不只是要觀察他,還要摸他、聽他、感覺他,你才能知道他是好還是不好。有時候看監視器,有心跳、血壓,不代表病人沒有問題,很多藥物可以維持這種假象。」

張重義認為,這其實是每個醫師都該做到的,經過這些過程,其實可省掉很多不必要的檢查。只是現代醫學仰賴各種檢查,不做的話會被病人質疑。他感慨時代環境的變遷,讓醫療的某些部份變得昂貴又無效,醫病之間也因為減少了本該有的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反而逐漸變得對立。

每一位小朋友,張重義都會仔細觸摸、感受,了解他們的狀況。(圖/林建榮攝)

不只耗費心思在孩子上,張重義更不吝花時間跟新生兒的父母們好好溝通。他說,在美國著名的梅約診所學習困難的單一心室手術時,對這個百年醫療機構最深的印象是「重視每個細節」——人來人往的醫院內不只沒有任何髒污、破損,連電梯也少有磨擦痕。「他們還特別重視病人隱私,例如決定要開刀後,會把病人請到一個房間,由內科醫師跟外科醫師一起去看病人,說明為什麼要開刀、怎樣開刀。」

回國後張重義也盡量這樣做,每個病人,他都會花半個鐘頭到一個鐘頭說明解釋,讓他們盡情發問,而且希望內科醫師和他一起去(雖然不可能每次如願)。幾乎我的每個學生都問過我說:「老師,你每次都和病人這樣解釋不覺得煩嗎?同樣的病大同小異,你就畫個圖,複印給他們看,叫他們在問題表格上打勾,這樣不是很好嗎?」

明知這樣子會比較有效率,但張重義一直認為這樣不好,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學生說明。直到六十歲快退休前,他想起年輕時跟洪啟仁教授一起去看一位隔天要手術的老先生,老師握住病人的手輕聲撫慰:「阿伯,你放心,我明天會好好幫你手術,你今晚好好睏,要記得不可以吃東西,不能喝水。」

「我當下可以感覺到,老先生在聽到老師的那句話後,整個人如釋重負一樣放鬆了下來。」

後來張重義都跟學生說:「你們想,我們每天對病人解釋同樣的東西很煩對不對?但對病人來說可能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要開刀的心情是很惶恐的,讓他看錄影帶,給他自己勾表格,那是冷的,沒有溫度。讓他知道你會好好幫他做,你要讓他問問題,這樣病人才會覺得你在關心他。」

張重義說,醫病關係會出問題,是因為病人覺得醫師不關心;如果病人過世,家屬自然會不捨,但如果他們了解你在這個過程中盡心了,醫病關係就不會那麼緊張。

張重義身體力行地教導學生,要仔細地看病人,與病人好好溝通,讓他們知道你的用心與關心,才會有好的醫病關係。(圖/張重義提供)

珍惜相處的每一刻,醫心也醫人

這樣的溫暖溝通,也延續到成人先天性心臟病病人身上。張重義說,先天性心臟病不是出生時治療完就結束了,隨著逐漸長大,還有很多殘留的問題要解決。他還記得,有一位小時候由洪啟仁教授治療的病人,長大後瓣膜失去作用,心臟腫得厲害,但患者不想開刀,甚至想放棄人生。張重義坐下來與他長談,一一解決他擔憂的問題,努力讓他了解這是可以治療的。「現在病人不但過得很好,還可以帶團爬山呢!」

手術成功的小朋友成年後,仍會有些問題需要處理,把他們都當成自己小孩的張重義,總是用愛與耐心包容他們,給他們再次手術勇氣。(圖/張重義提供)

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健康平安地長大。

有一位複雜性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得分次開刀,可惜療程還沒結束,五歲時就去當小天使了。「孩子的媽媽告訴我,她很感謝我,讓她和小孩有五年的相處時光。」

還有一位手術只開到第二個階段,媽媽問他還能不能開最後一次,完成治療。「我說不要開了,條件不夠,妳就讓他快樂地過剩下的日子。」孩子後來回台大住院,張重義當時已轉任到馬偕,還是回去看他,鼓勵他要撐過去,可惜最後還是離開了。參加告別式時,媽媽抱著張醫師哭,很感激讓她和孩子有二十年美好的時光,終生懷念。

「我從來不讓病人選擇你要做什麼手術,這是不應該的。」張重義語重心長地說:「他們不是專業,這等於是把責任丟在他們身上。」

將所有辦法的好壞細說分明,張重義會向父母提出建議,但尊重他們最終的選擇。「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跟爸媽都很辛苦,」張重義語氣充滿了體諒,「如果我覺得預後不是很好,我會明白的告訴父母,如果一旦決定要留下,他們就要有心理準備。這是一條漫長的路,只要做了決定,就不要後悔,否則日子難過。」

他也清楚,父母都是為孩子著想的,即使決定放手,也不要覺得對不起孩子,沒有父母親願意這樣做,醫師會陪伴父母堅強地一起度過;一起開心,共同悲傷,不留遺憾。

人生三境圓滿,依然胸懷大志

新生兒先天性心臟病手術這條「未行之路」,已被張重義走出一片海闊天空,他形容這段過程如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提到的人生三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乃第一境界。當時張重義立定了目標,洪啟仁老師用「維新三傑」之一西鄉隆盛的詩鼓勵他:「男兒立志出鄉關,學若無成誓不還。埋骨何需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他也感謝老師給他這個機會,挑戰這條艱辛的道路。

洪啟仁教授手書:「男兒立志出鄉關,學若無成誓不還。埋骨何需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圖/張重義提供)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境界。回國後,他為了病童們幾乎每天住在醫院中,忙得廢寢忘食、夙夜匪懈。有一次他兒子還在週記裡寫道「我們週末常去台大醫院郊遊」,充滿疑問的老師趁著家庭訪問時詢問才知,「因為周六周日如果要帶他們去玩,我一樣會先去醫院查房,看完病人沒問題才出發;如果有問題,太太會跟兒子說,我們先回家等爸爸。」張重義笑著說,很感謝太太的體諒,成為他最堅強的後盾。

第三個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張重義說,他幾十年來一直在尋找更好的方法治療病童,最後發現「越簡單的方式反而越有效」,手術方式也要化繁為簡。

但他更大的體悟是:「人類無法扮演上帝的角色,如果病人真的無法好好治療,Let it be,就讓他好好過活吧。」

即便人生三境已圓滿,但張重義依然胸懷大志,從台大退休後,選擇轉進馬偕。「因為馬偕的婦產科和新生兒科都很強,可是在複雜性先天性心臟方面還有發展的空間,我希望讓北台灣有多一個能治療先天性心臟病的醫學中心。」

此外,他還積極建立整套的「新生兒先天性心臟病溝通照護」制度。馬偕與其他婦產科診所合作,若產前超音波發現異常就會轉到醫院。「由放射科醫師、婦產科醫師、小兒心臟科醫師、個管師組成團隊,跟爸爸媽媽一起從產前、產後、術後定時討論溝通,讓父母充分了解狀況,並對孩子進行產後兩年發育情況的定期追蹤。」張重義希望,這樣能讓爸爸媽媽覺得溫暖、安心。

四十年來,在先天性心臟病孩子小小的胸膛裡,張重義「造橋、鋪路、改道、重建」,讓孩子可以和父母一起譜寫自己的故事;面對未來,71歲的張重義還想擔起責任——「Boys, be ambitious!」他引用William Smith Clark先生告訴北海道札幌農校(現為札幌北海道大學)學生的名言,鼓勵更多後進跟他一樣勇敢挑戰,一起照顧兒童與成年先天性心臟病人的健康。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張重義有壯心,也還有夢。

年過70,張重義依然胸懷大志,他鼓勵後進們懷著熱情加入心臟外科,一起守護先天性心臟病患者的心。(圖/林建榮攝)

張重義

CHUNG-I, CHANG, M.D.


心臟外科專家,台灣複雜性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先驅,執行新生兒大動脈轉位暨多項複雜性先天性心臟病手術首例。

師承台大洪啟仁教授,聽從其建議赴歐美學習新生兒暨嬰兒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後集世界三大心臟病理泰斗之所長,扭轉當時新生兒先天性心臟病「開一個死一個,開兩個死一雙」的悲慘局面,為病童與家屬帶來希望。

退休後轉任台北馬偕紀念醫院,建立完整的「新生兒先天性心臟病溝通照護」制度,產前、產後、術後皆有專業的團隊陪父母一起討論溝通,讓醫病之間更溫暖、安心。

「Boys, be Ambitious!」他鼓勵後進跟他一樣勇敢接受挑戰,照顧兒童與成年先天性心臟病人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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