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那時,我在海上美麗新世界

(Photo by Jose Aragones on Unsplash

文/ 主動脈

「你放心,在你睡著時,我會守護你。」比起和病人細數麻醉風險,我更常對病人說這句話,在必須面對疾病的恐懼外,我更希望能讓病人得到心安。

我常常在開刀房裡面講幹話,有時候我自己講出那些話來,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學弟常常說我麻醉前訪視都亂看,什麼都沒有講。因為現在醫療糾紛越來越多,為了保護自己,麻醉的風險都會傾向越講越嚴重,我每次看到麻醉同意書上密密麻麻寫著,有可能會中風、心肌梗塞或是死亡……等等,看完都覺得心驚膽戰;尤其是訪視完後病人可能過幾個星期才要開刀,我常常想,病人拿到麻醉同意書之後,上面寫滿了可能的併發症,接下來的晚上怎麼睡得著?

佛陀說布施有三種:財施、法施、無畏施;財施予人錢財,法施予人慧命,無畏與人心安,雖然我訪視的時候從來不跟病人講麻醉風險,我把病人的不安、恐懼即將來萬一出事必須面對醫療糾紛的法律風險自己扛下;但是我一定會跟病人講一句話:你放心!我會照顧你。

有一次有位阿嬤跟她的女兒來看訪視,因為阿嬤實在太緊張了,訪視結束的時候,我脫口說出:「你放心!你睡著的時候我都在!」

講完這句話之後,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然後我的護理師白眼已經都翻到後面去了,因為我是一個粗獷、亂罵髒話的人,她們覺得我只會對二十五歲的少女講出這麼溫柔的話。我後來也覺得這句話真是溫柔而且充滿力量,假如每一次訪視結束都能這樣告訴病人:「你睡著的時候,我都會在旁邊守護你。」這真是一件美麗的事。

有一次值班,神經外科醫師叫我去急診室做訪視,說有一個腦部出血的病人要開急診刀,我下去的時候病人已經插管,外科醫師叫我快一點,因為出血的面積很大,然後家屬還在外地,必須將同意書傳真到外地,等家屬簽好之後再傳回來,這中間不知道要浪費多少時間,我說假如真的很急的話,就你跟急診醫師,兩個醫師自己簽一簽就好啦!外科醫師說:「不行啦!有找到家屬的不行,只有找不到家屬的,才可以兩個獨立的醫師幫忙簽同意書。」

我就說:「那就傳真出去之後,也不用等回函,你直接把病人推到開刀房吧!在人命的面前,這些狗屁規矩就不用管了。」

我講完這句話之後,覺得沒有麻醉同意書我也敢麻,我真的也是很敢……。

幾年前我從鄉下醫院被調回來的時候,當時科內一個月接受手術後疼痛控制的病人只有二十來個,院方高層對這個醫療品質非常不滿意,然後科內只有一台過時的超音波,血管、神經、肌肉常常看不清楚,我當時就這樣帶著住院醫師,開始教他們用神經阻斷術來做術後止痛,當時大家抱怨半天,因為超音波太舊,針根本看不清楚,一台超音波也不夠用,大家常常搶超音波搶到吵架。科內所有的人都認為我用那麼舊的超音波不可能做得起來,但是我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一個月止痛的人次從二十幾個人變成兩百多人,後來醫院因此買了四台超音波,讓病人享有更好更安全的醫療品質。

我後來跟學弟說,神經阻斷術其實不難,我會的其他醫師也會,我教你的跟別人教你的其實也都一樣,但是為什麼術後止痛這個問題大家都做不起來,只有我做得起來?你經歷過這些,你到底從我身上學到什麼?

因為我從不放棄,老闆交代的事我從不抱怨也不說不可能,我用最少的資源做最大的夢。

有一次我跟總醫師一起值班,那天晚上雖然不會很忙,但是急診刀也是一台接著一台,幾個斷手斷腳的病人在急診室等著要開刀,然後總醫師發現我去急診室做麻醉前訪視,嘗試幫病人做止痛,他很驚訝的說:學長,你去急診室看病人?你去急診室看病人?你去急診室看病人?總醫師大概太驚訝了,這句話他一連說了三次……我可以了解他為什麼那麼驚訝,因為值班的時間,人力不夠,值班醫師大多不願意去急診室看病人、幫病人做止痛,就算真的要去,也是叫住院醫師去;大概從來沒有聽過,值班時間主治醫師會親自下去急診室看病人的。

有一次我的一個同事因為意外手部骨折,在急診室已經打了十毫克的嗎啡,還是痛到無法打石膏。我看到他的時候,她斜躺在病床上,臉部表情猙獰;我幫她做了神經阻斷之後,她才好一點可以上石膏,就是因為這個契機,我們決定開始投入急診止痛,我希望所有的病人一旦受傷,一到急診室的第一個時間,在打石膏前或是在等待開刀的時間中,我都能幫病人做阻斷術止痛,這樣我就能建立一個無痛急診室。

於是我去急診科演講,請他們派人來學神經阻斷術,假如他們不願意學,那請他們發現病人受傷的時候,會診骨科的同時也同時會診我們,但是急診可能真的太忙了,他們忙著拯救病人的生命,所以沒辦法配合;後來我只好去拜託骨科醫師,說你們收到會診的時候,同時打一通電話給我,我就下去幫病人做止痛,其實我花了很大的心力,跟無數的人吵過架,才讓大家開始有這個習慣。

我曾經告訴住院醫師說,值班的時候,你們手裡拿著控台的手機,有幾台急診刀、幾個病人躺在急診室需要止痛,你們一定知道,你們有空應該要去急診室幫病人止痛,有一天萬一你們自己或是你們的家屬受傷的時候,你們一定也會希望我這麼做……我們希望怎麼樣受到對待,也要這樣同時對待病人,而我要求你們的,我自己一定做得到。

我還記得我當時很臭屁地跟總醫師說:你知道你學長之所以帥,不是因為長得好看,而是因爲我心裡一直有一個更美麗的世界,而我很努力的去達成那個世界。

本文經主動脈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心安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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