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曰生

(Photo by Oluwaseyi Johnson on Unsplash

文/ 洪邦喻

「各位好,我是李醫師。某某某先生在七月二十七日的早上九點十分,安詳地離開了我們。他已經不會再感受到痛苦了⋯⋯」

生離死別本是醫院的日常,在每場與死神拔河的戰役,都能見到醫療團隊全力的搏命演出。但在中正樓二十一樓的一隅,此處的死亡只有平靜,沒有複雜的儀器、管路圍繞,也沒有爭分奪秒的急救和給藥。此處一天就能送走好幾位病患,住院醫師冷靜而溫柔地在床邊宣告死亡、家屬則輪流向逝者道別,隨後便清空病床,迎接下一個短期住客。

這裡,是V院的安寧病房。輪替到家庭醫學科實習的醫學生,會有一週的時間待在安寧病房實習;和病人的相處雖然短暫,但從他們最後的話語、與家人的互動、以及面對死亡的態度,卻彷彿能看遍他們的一生。


【第五床:張伯】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淒愴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咳咳!──呼、呼、呼。累了,唱不下去。」張伯伯喘了幾下,搖搖手說道。
「伯伯唱得真好!」我和看護拍起手來,「我一直都想聽聽那卡西的歌手唱歌,今天我真有耳福。」
「我跟你說,我還會唱美國歌。」伯伯的臉上泛起紅光,不待我們鼓譟,便自顧自地唱了起來。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下午的太陽從窗外照入,伯伯費力地唱著歌,我在他身邊打著拍子,忘記他其實什麼也看不到。

他是張伯,在地著名的那卡西樂手,據說是北投那卡西的開拓者。今年六月上過新聞,在攝影機前拎著烏克麗麗自彈自唱,那時他口齒還算清楚,音準也依然準確。直到最近,張伯的心臟開始出現毛病,呼吸變得費力、人也漸漸昏沉;他和家人商量好,用了快九十年的零件該回廠維修了,於是入住安寧病房,坦然面對人生終程。

「百樂匯剛蓋好的時候,我們還跑去看。」張伯數著他去過的溫泉旅館,作為北投的「第一隊」,他對這些旅館名字如數家珍:熱海、蓬萊、龍城、龍門、美華閣,新生莊的本館和別館⋯⋯在那個年頭,旅館打一通電話就能喚上他們的樂隊。
「幾十間旅館您都去表演過?」
「對,都去過。」

「我的琴呢?把琴給我⋯我想彈琴。」說到一半,張伯把手伸向床的兩側,探著他相伴多年的烏克麗麗。
啊,那個老闆帶回去了──看護說道。他的兒子也是個業餘樂手,六月時的採訪能看到他與父親的合奏。他對記者說,他爸爸最厲害的是手風琴,兩三年前還在臺北市的養老院「巡迴演奏」,市長甚至頒了個獎盃給他。

「那就⋯打電話給他⋯我兒子一定會來。」張伯氣喘吁吁地說。
「可是我不知道你兒子的電話。這樣好了,我去查查看,如果方便的話就請他過來一趟。」
「他一定會來⋯他會馬上趕過來。」

我向張伯告別後走回醫師室,為著方才的承諾感到心虛。為了病人一時興起就打給家屬,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們帶來困擾?而當護理師告知我,因為醫院的防疫規定,家屬不能隨意前來探視時,我又更加心虛了。緩步來到張伯床前,正不知如何向他解釋,看到伯伯閉著眼睛正在休息,不禁暗自鬆了一口氣。

夜來香 我為你歌唱
夜來香 我為你思量
啊啊啊 我為你歌唱
我為你思量⋯⋯

離開病房時,張伯的歌聲彷彿還在床榻邊縈繞。病情奪去了他唱歌的氣力,卻沒奪走他的熱情;人生的最後時分能和一輩子的愛好攜手離去,想必是身為歌手的他,最浪漫的旅途終點。


【第八床:阿平】

阿平,65歲,安寧病房的「釘子戶」。在每天都有人離世的生命轉運站,他已經待在這裡一個月了。疾病診斷為胰頭癌末期,合併多處轉移;在幾次休克、感染、迴光返照之後,如今他精神良好,每天還能偷吃幾個粽子,讓每天追蹤血糖調整胰島素的住院醫師困擾不已。

第一次探望他時,他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一年多來的抗癌歷程,以及化療帶來的諸多副作用。近期讓他困擾的是多夢,夢境都是住院、吃藥的事,和現實也有所重合,讓他幾近錯亂。例如他經常夢到自己腹瀉,便會驚醒呼喚外傭幫忙處理,結果尿布打開什麼都沒有;此外還有尿道感染的問題,前幾天陰莖灼熱得難受,幸好在使用抗生素後好轉不少。

我注意到阿平左手食指上的期戒,上頭刻著大大的「親愛精誠」,中央鑲著閃亮的藍寶石。那是他從軍校光榮畢業的象徵,日後憑著所學在政府機要單位的資訊部門擔任秘書,對電腦等3C產品可說相當嫻熟。

「我的硬碟裡有25TB的檔案。」他自豪地說。「我等會就來挑照片,一張一張修,自己剪告別式的影片。」

六十幾歲的人在剪輯影片!我很驚訝,尤其剪的是自己喪禮上的影片,這是何等豁達的態度。他繼續述說著自己對攝影的堅持,說自己從兒子出生就不停地拍照,就是為了給他們完整的紀錄;加上自己在資訊部門幾十年的經驗,電子產品難不倒他,談論起手機、平板法喜充滿,指著我的ipad又是品頭論足了一番。

「那就祝福你多活一陣子,好好把影片做好囉。」離開病房前我這樣說,阿平笑得燦爛,一邊揮手要我儘管去忙。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安寧病房的「釘子戶」比想像中更難纏。他的意識相當清楚,想法卻經常反覆──平時說早已看透生死,不在乎外表或身體的改變;痛起來哀求著讓他早死早超生;舒服的時候就說想繼續打化療,拜託大家找主治醫師來重新評估。他的兒子在家庭會議上面有難色,認為轉來安寧病房就是為了緩解疾病的不適,不希望父親在治療的痛苦和緩和醫療間游移不定,也擔心帶給醫護人員困擾。主任說,阿平多年以來有著兒子難以接受的壞習慣,使得這對父子的關係略顯微妙;暗自猜想,一個多月前病患直面死亡時,雙方好不容易找到了和解的契機,沒想到病患續命至今,意外讓家裡那本最難念的經再次浮上檯面。

因為阿平的病情穩定,醫師希望他能辦理出院,或轉到其他機構繼續照護;他的兒子則在電話裡說,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把病患接回家住。阿平今天也是邊吃著看護買的餐點,邊剪著自己的影片吧──死亡對他們來說,是解脫、是和解、是寬恕的時刻;但在那刻來臨之前,要解決的事情還多著呢。


【第十七床:雯雯】

儘管安寧病房本就是送別之處,但看到A即將照顧的病人時,還是不免震驚了一下。

雯雯是從樓下兒科轉來的病人,年紀和A相仿,發病時才剛成為大學新鮮人。右腳的骨肉瘤轉移至雙側肺部,冒著骨轉移的風險勉強動了刀,仍然在三年後惡化到無法治療的地步。主任查房時她母親在床邊,正忙碌地打理著環境;她則戴著氧氣面罩費力地呼吸著,每一次吸氣都能看見清楚的胸鎖乳突肌。

六個實習醫學生圍在她床邊,聽著她母親和主任的對話。女人的面容很平和,只隱約看出一點操勞的神情,四十五歲?還是五十歲?就像門診隨處可見的家長,冷靜而仔細地講述著孩子的病情,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波瀾。我猜想這幾年的奮戰已鍛鍊出她處變不驚的心態,陪著女兒進出醫院不下三十次,在這次遷入安寧病房以前,也許已經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

「並沒有。」病例討論會上,當我提出我的觀察時,主任搖搖頭說道。我們以為的處變不驚,只是她母親心理上的防禦機制;從來不願相信女兒即將離世的她,只能做著手邊習慣的工作、用平常的方式和女兒相處,假裝明天也會和今天一樣。看似堅強的她,在社工師前去關懷時哭泣不止;看似做好準備的她,聽到鄰床念佛機的聲音就備感壓力,像是不斷提醒女兒即將離去。

某一天的晚上,雯雯全家人到病房探望她,說想要拍一張全家福。雖然口中說著「回家再拍就好」,她還是笑著讓爸爸媽媽替她化妝、塗口紅、戴上假髮,用手機自拍了好幾張相片。

在看得見的終點之前,時間的齒輪彷彿為他們暫停了片刻。

哪怕,只是幾張相片的光景。

(圖/洪邦喻提供)

本文經洪邦喻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大德曰生(轉載自臺北榮民總醫院學訊第2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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