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人生比喻成一部影片,從出生到歸於塵土,是由一幅幅的影像串接而成,也許很多時候是處於快速播放狀態,讓人不復記憶;但其中肯定也會有如按下暫停鍵時的片段影像,深深烙印腦中。
被譽為「台灣安寧之父」的馬偕醫院榮譽主治醫師賴允亮,憶起自己的行醫之路,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學五、六年級。一路走來,有幾個對他有特別意義的畫面,在生命每個轉折的關鍵時刻牽引他做下選擇。
這些重要場景有個共同之處,就是在人們遭遇苦難時,伸出援手者與被救助者間的互動。其中流淌出的真摯感情觸動賴允亮的心,繼而傾畢身之力,推動台灣的安寧療護與教育。
「生命教會我很多東西,是生命在教導生命、在影響生命」賴允亮感性的說:「所以,我也要用生命去教。」
小學生比膽量 播下助人種子
出生在宜蘭的賴允亮,就讀的羅東國小就在羅東聖母醫院旁,中間有條不大不小的水溝。小學五、六年級的男生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同學們常常比賽跳到對岸再跳回來,賴允亮常常全身溼透,回家被修理。「為什麼要比賽跳水溝?」「因為水溝的另一邊剛好是聖母醫院的太平間。」在當時尚不懂人間生死的小孩心中,這只是場單純的比膽量遊戲。
有一回,賴允亮跟同學的試膽比賽更進一步,不只要跳過水溝,還要再繞房子一圈。提心吊膽的他小跑著繞過建築,剛好遇見有位穿著白衣的醫療人員,背著一個昏倒的人走進去。順利完成比賽的賴允亮,一面接受同學的歡呼一面想著:「當發生事情時,有一個人去幫助另一個人,這樣的感覺好像不錯。」
經營著貨運業的家裡沒有任何醫療相關背景,孩提時最常玩的遊戲也是假扮貨車司機,但那一幕穿著白衣全時全候與病人為伍的影像,卻不時會在他腦海中閃過。「我後來特別去查了一下,這位穿白衣的人正是羅東聖母醫院的高修士,他的一生都奉獻給醫院,在病人堆穿梭,做著病人需要的工作。」這幅畫面從此定格在賴允亮的小小的腦袋裡,埋下了助人的種子。
牧師,我也來學counseling好不好
早年宜蘭是交通不便的後山,會受到家族鼓勵的事,大概就是上台北唸高中這件事。賴允亮也依循著這條路,考上第一志願建國中學。他自嘲說,高中時候因為愛運動、愛玩,沒有很認真唸書,雖然隨波逐流選擇往醫科報考,但大學聯考並沒有考好,最後上了北醫藥學系。
「北醫吸引我的地方是因為可以玩,」賴允亮大笑道:「有橄欖球、有足球,而且藥學也是屬於醫學,發明藥也很好。」家人們沒有因為考不好有任何微詞,大學生涯就在邊學邊玩中接近尾聲。畢業前夕,他才開始思考未來的出路,是要到醫院包藥、當藥廠代理、還是回宜蘭開藥房?還沒釐清頭緒,就入伍當兵去了。
某次放假,賴允亮走進了一間教會,見到牧師陪著哭哭啼啼的一家人從個房間中走出來。他拉著牧師好奇地詢問剛剛在做什麼?牧師說他在counseling(諮商、輔導)。
Counseling引起了賴允亮的興趣,加上當時正為了前途發展感到茫然,他便跟牧師說,我跟你一樣也去學counseling好不好?「當時牧師跟我講了一句話,我覺得那是我人生的轉捩點;」賴允亮認真地說:「他跟我說『不要,你去唸醫學院當醫生,以後整天讓你counseling。』」
與一群人談著很心裡的問題,了解那些哭、痛苦與不舒服,人的心與心之間是非常接近的。
當牧師與那家人從房間裡走出來,傷心卻帶著一點如釋重負的畫面,與小學那個穿白衣的醫療人員同時定格,且包含著相同的意義——「跟人很近」。
兩幅畫面串在一起,成了賴允亮決心成為醫生的關鍵。而影響賴允亮從醫的這位戴吉雄牧師,之後更擔任台中生命線協會的主任,從懸崖邊拉回許多生命。
家人支持,努力成為父親期待的仁醫
決定重考醫科,賴允亮心裡承受著極大的壓力,當時還沒有學士後醫學系可讀,想當醫生唯有重考大學一途。「都畢業了還讓父母養?應該是賺錢來養父母才對,真的要繼續唸書嗎?」他相當掙扎。
當他跟父親坦白想重考醫學系的決心時,父親沈默了一會對他說:「原本以為你藥學系畢業後會從商,走進社會。社會這所大學,裡面要學的東西很多,我可以傳授經驗給你,跟你一起面對。但你決定要當醫生,那個地方我不懂,無法帶著你走。我只知道兩件事:一是白色巨塔裡不單純,我要幫你也幫不上,」爸爸語重心長地繼續說:
「另一件你要記住,當醫生很容易活在掌聲與眾人尊敬的目光下,你會變得不懂世事,不知要多感謝、不知病人的辛苦。你要小心,不要成為那種人。」
父親的一番話充滿對孩子的愛與支持,也對賴允亮成為一個具有仁心的醫生充滿期待。這段父子對談影響了他一輩子,更在成為醫生後時時警惕自己,不要只專注在醫學上,要讓自己多往外走、接觸人群。日後他對一些公益、慈善團體的活動,也積極的參與。
病理科,如神指引入迦南地
賴允亮原本計畫當個婦產科醫生,還畫了發展藍圖:「回宜蘭執業後,要做很好的婦幼工作,讓小孩從胚胎時期就受到好好的照顧直到平安生產。救護車怕塞車,還要買一台直升機緊急支援……」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都在他腦袋中翻轉著。不料熱門的婦產科卻要求要有醫師執照才能應徵,計畫還沒開始就遇到難題。
這時,太太的親戚,也是位知名婦產科石孜理醫師對他說:「你去病理科吧!」病理科?賴允亮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去病理科?但擁有虔誠信仰的他,相信神會引領著他往前走,因此決定聽從長輩的建議踏入了實驗室。
初入病理科,賴允亮時常忙到深夜。除了許多切片,賴允亮還會接觸到不少屍體。有時可能是一隻腳,有時則是嬰兒的屍體。看著可愛的小孩躺在門內冷冰冰的解剖枱上,與門外活蹦亂跳的小朋友形成鮮明的對比,讓賴允亮開始認真思考:「生與死間只有一線之隔,但差距竟如此大。」這份衝擊,也為他看待生命的角度打開了新的境界。
「那時候每天下班回家,就好像從線的這一邊跨到另一邊,即使孩子很吵、亂大便,都還是覺得他很可愛。」他笑著說。且因為病理需要接觸各科不同的疾病,他要查看很多醫學書籍,「把以前在操場上的時間通通拿去看書了。」也是在這兩年,賴允亮不但將執業需要的證照都考完,豐富多元的病理經驗也為之後的醫學道路打下了厚實的臨床基礎。
回想起這段經歷,賴允亮說石長老就是他生命中的天使,引領他來到了迦南地這塊美麗之地(聖經中的應許之地)。他也笑說,當時可是非常辛苦,還自我懷疑怎麼當醫師當成這樣?如今想來,這些進入迦南地前辛苦的過程,不但讓他可以用更篤定的心,從多元的角度為病人診斷;更重要的是對生命的重視,讓他更珍惜家庭。「讓我的人生有了180度的轉彎。」他篤定的說。
進入腫瘤科,為病人找希望
兩年的病理科工作,開拓了賴允亮的視野,當時在醫院其實尚未有腫瘤科這個科別,唯一與腫瘤勉強可以攀上關係的只有放射腫瘤科。馬偕醫院在1982年時籌設放射腫瘤科,從榮民總醫院延攬了鍾昌宏醫師,開始招兵買馬。在石長老建議下,原本準備當婦產科醫師的賴允亮被一把推進了放射腫瘤科。
早年,提起腫瘤幾乎等於絕症。尤其是肺癌,通常發現時幾乎已經到了末期,只剩下幾個月的生命。「我的任務,就是在沒有希望之中,找到一絲希望。」
沒有希望為何要治療?賴允亮溫柔地說:「雖然希望渺茫,但對病患跟家屬來說,還有好多好多的問題,需要被回答。」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在與病患家屬約時間解釋病情時,居然來了三四十人。面對一大群家屬,他借了一間會議室開始解釋病情,彷彿應驗了當初戴吉雄牧師說的,整天都在counseling。雖然結局終究難以改變,但了解「為什麼」對他們的意義其實非常重大。
澳洲受訓,安寧的序幕
主治醫師第四年,賴允亮有機會前往澳洲接受內科腫瘤訓練,這也成了他日後踏上安寧療護的起點。
放射腫瘤科利用放射線來治療腫瘤,但有許多嚴重的患者需要床邊的照顧,打營養針、止痛、化學治療等,這些都是他臨床訓練的重點。然而病人們心裡有太多的憂傷,親情、離別、希望、生死……等問題,學到了技術卻治不到內心的痛苦,讓賴允亮非常困惑,卻找不到解答。
直到訓練接近尾聲時,賴允亮接到醫院來信,請他找時間再去學習觀摩安寧醫療(hospice)。當時的指導教授Dr. Lickiss是位身材高大、講話直接、大嗓門的女性,但只要一到病人床旁,即便對方已經昏迷沈睡,她還是會像遇到老朋友般跟他們說話,「很冷嗎?」「今天比較安靜喔!」甚至親自幫病人脫下襪子做檢查,再好好穿回去。
這一幕如同一道落雷,深深震撼了賴允亮,
「我當初喜歡的醫療,不就是這樣子嗎?」沒想到在腫瘤內科找不到的答案,就藏在安寧病房中。「這種關懷跟感動,是安寧醫療裡很特別的東西。」
他形容自己如同「聞香下馬」,撲在安寧病房不斷的學習,想著一定要把這份精神帶回台灣。
眾志成城,台灣安寧療護正式起跑
在許多人的努力下,馬偕醫院自1988年9月開始籌備,終於在1990年3月13日成立台灣最早的安寧病房,台灣安寧照顧基金會也在同年成立。1998年,初期只有18床的安寧病房擴大成為獨棟的「安寧療護教育示範中心」,雖然與初代病房只相距短短的20公尺,但中間卻歷經了整整8年的努力。矮矮的4層樓,卻只有少少的63床,從醫院經營管理的角度來看,坪效利用率簡直低到不可思議!這就是「金錢」與「價值」間的衡量,賴允亮說,也代表馬偕推動與支持安寧照護的決心!
安寧病房中,有一內一外兩個出入口,一邊是醫護人員進出的門,另一側則是面向綠蔭匆匆落地窗。「對著護理站的門是醫學的照顧,對著花園的是心靈的照顧。」賴允亮介紹道。
四樓還有一個特別的「沐光屋」,引入了自然的光線與柔和的燈光,小水池座落一旁,靜謐的氛圍讓人心靈霎時沈澱,忘卻一切煩憂。家屬與病患不但常常來沐光屋內放鬆,賴允亮偶爾也會來充充電。
而除了臨床照護,安寧人員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陪伴」。他常帶著學生與護理師到每位病人床邊,從兒孫在哪工作唸書,聊到誰欠了誰多少錢,彼此相處就像朋友與家人一樣自然。某次有個病人跟賴允亮說他非常非常想抽菸,但院內禁菸怎麼辦?「我就帶他走到院外的角落,陪他抽了一根。」賴允亮吐了吐舌頭頑皮地說。
種樹的人最快樂,人文為醫學根本
長期堅守在安寧療護第一線,賴允亮推動了安寧專科醫師制度、參與安寧病房與居家設置標準,更推動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立法等……30多年下來,台灣安寧療護展現的品質,已經躍居全球第六、亞洲第一。
對於他在台灣安寧療護推動的成績,以及被譽為「台灣安寧之父」,賴允亮搖著手直笑著不敢居功,是很多人共同的努力,他只是順著老天的安排走下去;就像在他辦公室牆上掛著的一群駱駝走在沙漠中的照片,每當一陣風吹過,揚起風沙淹蓋了前方的路,行走的駱駝永遠只知道前面的那一步。 在2009年卸下安寧療護教育護示範中心主任,又在2020年再卸下安寧照顧基金會董事職務,逐漸退居二線。
「我只是種樹的人,」他灑脫地笑著:「辛苦歸於我,價值歸於全人類,而且我是最快樂的那個。」
他在每屆醫學院的最後一堂課「醫者何許人也」,都會放上一張「The Guardian Angel」的畫作,希望大家都能謹記醫者助人的初心。他說,將來大家一定會面臨一些人生的困難與抉擇,他舉自己為例:
「價錢會令我心動,但我追求的是價值,所以選擇跟生命在一起。」
30年前他投入了安寧這個無利可圖的領域,「我現在衣服也沒破,鞋子也還能穿啊!」母校北醫醫學人文研究所「以醫學厚植人文,以人文實踐醫學」的精神,也在賴允亮身上成了具象的存在。
鷹揚可以借力使力,生命也是如此
問到安寧的意義,賴允亮說了一個網路上老鷹的故事。在美國有種壽命可達70年的老鷹,但當牠們活到40歲時羽毛會因為過重而無法飛行,腳爪、鳥喙也因為太長,無法順利抓住獵物甚至會啄傷自己。反觀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忙碌了一生,才剛要開始享受美好退休人生時,疾病就悄悄找了上門。
失去獵食能力的老鷹,會拔掉自己的指甲,啄掉羽毛,再對著石頭把鳥喙敲掉,靜待指甲羽毛重新長出。「生命從苦難開始,」賴允亮說:「老鷹重生後,還可以乘著上升氣流繼續飛翔,人也要在經歷苦難後,才能體認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安寧療護就像是協助老鷹重新飛翔的氣流,「醫學沒辦法醫治,但我們可以陪著他們把生命『活』到滿滿的歲月,而非靠著機器藥物『撐』下去。」他說:「在最苦時刻的陪伴,幫他們找到生命的價值,對生命勇敢,這就是安寧中身、心、靈的靈性照護。」
看見所愛的人在床邊陪到最後,生命就是如此靠著靈性翱翔,延續下去。
台灣的安寧之路才剛起步,但相信只要沿著賴允亮開拓出來的道路,面對生命終幕,我們也將不再驚怖。
賴允亮
YUEN-LIANG LAI, M.D., R.PH.
前往澳洲、英國、美國接受臨床腫瘤訓練,受感動而踏入緩和醫學,並將所學帶回台灣。1990年擔任台灣第一間安寧病房主任,1999年任台灣安寧緩和醫學學會創會理事長、2000年推動台灣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之立法,是亞洲之先。迄今在醫學會中仍持續親身參與迄今仍持續以理監事身份參與服務,推動國內安寧緩和醫學。
於1990年催生台灣安寧照顧基金會成立,並任歷屆董事迄2021,持續推動專業人員訓練及民眾宣導工作。國際事務方面,1999年參與籌備亞洲太平洋區安寧緩和醫學會成立(Asia Pacific Hospice Palliative Care Network ),推動且爭取台灣成為創始會員及永久會員,奠定臺灣本學科的國際地位。於2004-2007年間擔任APHN 主席,致力提升台灣安寧緩和醫療服務的國際能見度。目前已有超過100篇的學術論文發表,期待在感動與愛心中加入技巧與方法、在醫學科技中融入人文關懷,增加苦難生命中病人的福祉,更期許醫療人員能成為病人的「守望者」(Watch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