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至安靜無聲

(Photo by Sasha Freemind on Unsplash

文/ 阿布

精神疾病或許是最安靜的病了。

從未去過精神科的醫學生們結束了兩週的病房實習後,回饋單上常會寫著:「急性病房好安靜,和我想像的很不一樣。」是的,除了少數的激躁暴力或自傷以外,大部分的時間,精神科病房內都是安靜的,彷彿有一種無法明說的秩序支配著這整個空間。

但或許住在病房裡的人並不一定覺得安靜是好的。安靜從各個角度滲透到他們的生活裡,那樣的安靜,霸道得像是一種噪音。

除了嚴重憂鬱症個案可能缺乏與人說話的動機以外,思覺失調症的負性症狀裡頭,也包括了話語貧乏(alogia)一項。不動,不說話,活著植物般的日子,一天一天像是葉片往下掉。時常看到他們在椅上坐著,盯著大廳裡的電視,眼神卻聚焦在更遠的地方;像是什麼都看到了,又彷彿什麼都沒看。飯後排隊領藥,吃藥,唯有從電視裡傳出的、來自病房以外的連續劇的聲音,持續迴盪在大廳裡,而病人持續無聲。

或許除了安靜的病房以外,精神疾病本身亦是一種無聲的病吧。被安上「精神病人」的標籤以後,許多人說出的話就被當作「胡言亂語」,尚未進入旁人耳中,就被掃入名為精神症狀的垃圾桶裡。有些人乾脆就閉上嘴了,不說話,不說話就不會動輒得咎,也不會領到劑量加倍的藥物。

在家裡他們必須更加安靜。畢竟許多人每次與家人口角時只要稍有激動,便被當作「沒吃藥,病情發作了」而送至醫院,連警消也很難站在他們那邊。一旦有了診斷,他們說出的話就不再是話語,而是症狀的一環,被排除在理解的可能性之外。他們努力發聲,但在社會裡他們得到的往往只能是沉默,沉默是意義的喪失:那是語言的意義,乃至於存在的意義。

沉默是一片汪洋,他們在無邊的海裡,幾乎就要滅頂。

我偶爾有機會和他們聊上幾句。不是診斷性會談,不屬於諮商,也未涉及治療計畫的評估,只是單純的好奇;像兩個碰巧遇見的鄰人一樣聊聊天,想知道對方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最近遇到什麼困擾。即使那些煩惱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也不必急著糾正;不妨把對或錯的價值判斷先放在一邊,像一個初來異國的旅人,被帶領著認識新的土地。那是我們所難以理解,但他們每天生活在其中的國度。

但時間卻顯得永遠不夠。接近傍晚,門外剛好無人候診的時刻,我會盡量給他們時間,十五分鐘,半個小時,他們認真地講,我專注地聽,偶爾才發問一兩句;在那個世界裡,他們是最老練的領路人。但他們的世界還是太遼闊了,語言的道路又太過曲折,難以在短短的時間裡面走到深處。

單純的聽與說之間,建立了最初的診斷概念,也開啟了日後的治療。一七九三年,法國醫師皮內爾(Philippe Pinel)進入到一家名為Bicêtre Hospital的療養院內,用他的「道德療法」(moral therapy)嘗試去治療那些原本被鐵鍊鎖住的精神病人。他的療法──包括觀察、記錄、談話──現在看來像是用一種蒙昧的眼光開啟一個未知的世界。這樣的精神延續到後來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的精神疾病分類體系,以及佛洛伊德鼎鼎大名的精神分析。

那樣試圖用語言去理解另一個心靈的質樸嘗試,奠定了精神醫學的基礎。即使治療效果有限,我仍被這樣古老的德行給吸引著;像是實習時學到的直接式眼底鏡,或全套完整的理學檢查一般,像逐漸被效率的時代給遺忘的手工藝,帶著一種黃昏的蒼涼。

而我也曾經遇過那種在診間不說話的個案,大多是青少年,對我來說是比滔滔不絕無法打斷的人更為棘手的狀況。那樣的安靜通常是出於自我意識所選擇的。沉默的底下暗潮洶湧,可能有委屈、有憤怒、有說不出口的主張;沉默像是石頭,無論是對自己或是旁人,拋出石頭可以作為一種武器,在看似安全的無聲裡也能暗藏著攻擊。

有時候對抗這樣的安靜時刻,需要的不是在空白處填補更多的語言,而可能是語言以外的東西,甚至是安靜本身。那是我在治療過程中,同時也在學習摸索的:如何放掉防衛,潛入沉默裡感受他們所感受到的絕望。一點等待,一點關心,或是再加一點其他什麼、甚至是我自己也無法明說的,不斷叩問。那樣的排列組合就像密碼,一次一次地試,大部分的門固執地維持原狀,但其中有一扇門在某一天忽然打開,然後語言與時間,終於才開始流動了起來。

本文經阿布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萬物皆有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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