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歷

(Photo by Joyce McCown on Unsplash

文/林思偕醫師

「大腸桿菌泌尿道感染合併敗血症」,我的手機簡訊顯示。這就是這男孩在醫院的唯一辨識記號。堅硬而難以穿透,他已經不能多嘴。

醫學訊息要求以簡馭繁。三言兩語就把病人交代清楚,當然最好。「電子病歷」井然有序,或許可以勝任吧。

可是一旦戰線拉長,醫病的交鋒超過數週、甚至數月,電子病歷提供的訊息就不知所云了。它總結疾病還可以,但不足以捕捉病人的全貌。

病人過什麼樣的生活?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醫師?

我們的醫療照顧把病人變成什麼模樣?他的生活品質有提升嗎?疼痛減除否?

我們需要觀察在病房之外行動的病人,並且聽到他們講的話。我們需要一些「病人敘事」。

可惜電子病歷上看不到故事。它的功能是把每個疾病都編個代碼(Code),以便向健保局申報費用…… 

一個許久前看過診的小朋友長大要當兵了,回來找我要病歷。我從大學校本部倉庫借到,應該是所剩無幾的手寫病歷了,在我還是住院醫師的那個年代。

我一頁頁小心翻動,這斑駁而滄桑的回憶,深怕它破碎。

他的童年風雨飄搖,還住過幾次加護病房。我看到好友二十幾年前當實習醫師時在急診的筆跡,那麼果斷,那麼殷切,像現在一樣。

我也看到當時醫學系四年級生寫的progress note,端正而拘謹,現在是某科的當紅炸子雞;我更看到寫過這本病歷的醫師與護士,有的退休,有的逝世,有的則成了另一部病歷上的主角,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最後我看到我自己的文字,上頭記錄著現在早已遺忘,但曾確確實實參與病人生命的那一小段旅程。

多寫幾個字,總是好的。

昨天門診來了一位我在二○○一年診斷的「低免疫球蛋白血症」病患,那時她才六歲。

她的身體無法自行製造免疫球蛋白。李醫師和我已經追蹤治療她近二十個年頭。方法就是按月注射IVIG。(註)

正處荳蔻年華的她,從事醫療器材相關行業。生活與常人無異,只是還得每個月向醫院報到。

記得診斷之初,我向她爸爸說,別灰心,基因醫學的研究終會找出根治的方法,有一天她將不必再依賴藥物。

但仍不免擔心,這孩子有未來嗎?她能活到我退休那一天嗎?

二十年過去了。這病根治的希望依然像「隧道盡頭的微光」,治療的方式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但孩子勇敢茁壯,李醫師和我的頭已灰白。

我們照顧她,曾經混亂、曾經遲疑、曾經恐慌,且情況勢必仍會持續。

她的故事並非全然關乎科學,我們更從她身上學到了無價的人生課程。

那是面對人生無法改變的逆境時,人的決心和勇氣。

拉下病歷捲軸(現在已經不能用翻的),仔細審思。病人教我們,面對自己人生劇變時,保持樂觀,欣然接受挑戰。

註:IVIG,靜脈注射免疫球蛋白。 

本文經林思偕醫師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病歷的彼端,未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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