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前,有位命理師曾對陳克華鐵口直斷,說他這一生無論怎麼搬家,都將是臨水而居。出生在花蓮市的水溝「溝仔尾」,大學時住吳興街,下雨就水淹過膝的像泡在水裡,到榮總擔任眼科醫生,工作與住家都在流水潺潺的磺溪邊,草山上的溫泉水滙集而下,「所有的河最終都流向了那裡。」
到訪這一天,脫下白袍返家的陳克華,嗓音低沉間忽又清亮,簡潔範圍內不修邊幅而衣色奪目。家,一如所臆,帶著懷舊的華麗,完全吻合「詩人」、「畫家」、「收藏家」與「珠珠藝術家」在眼科醫生之外的諸多銜稱,秀也秀不完的一流才氣,族繁不及備載地凝聚一屋子的目不暇給和琳琅滿目,頗有浮世繪的趣味外,大大的佛雕也靜坐一角,和流轉的星辰相望,像句偈,喚醒了東方美學的因果,與眾生共憂苦喜樂。
喝過咖啡,久遠的樂蒂、喬宏等許多閃亮大明星畫像被陳克華自櫃中取出,栩栩如生交織著真切樸雅,令觀賞者快速脫口直呼其名,因為,畫得實在太像。這才子,合該能在大學畢業前後的流行歌曲躍動亞洲黃金期,初試啼聲而一曲成名。填詞的《台北的天空》經典傳唱至今不歇,是鄉愁,也是確幸,多年後的今天,他說還要再寫一首《花蓮的天空》來接續故鄉的青春退場和心境轉移。
「我從來都只是個詩人,如果我寫小說、散文、歌詞或劇本,也不過是詩的變形。」
相對於直指我心,又揮灑變化的詩文藝術性,陳克華將一般作品歸於真實之外的扭曲,並不違和的扭出多本出版物,「可見我平常多努力。」他說。
花蓮,呀花蓮,遙遠的童年和少年都充滿溝仔尾,外婆抱著他立於橋頭的回憶。1961年,陳克華誕生在明義街一條水溝上的木屋,綿延不絕的吊腳樓外,酒吧和東方茶室密集,還有城隍廟、國術館,集合成張愛玲筆下的「邊城」意象,窗外永遠是海的教室,那誘惑自己逃學的低矮圍牆,太平洋無限廣闊的靛藍呼吸,還有沿著東海岸線開通的窄軌小火車,每日按時運來了整個花東縱谷的蕉風椰雨,甘蔗的清香。
陳克華形容自己是填鴨教育的清教徒,享受海浪打進教室,還會撿到貝殼的無拘,直到高一升高二的那年暑假,他蹺課躺在樹下,太平洋的海風輕拂,黃花紛飛,一顆相思豆落在臉上,燃起強烈的詩魂就此爆發,「我是詩人,要寫詩……」
靈光乍現,謬思附身,應了心理學家馬斯洛「高峰經驗」說法,從此改變人生風景,從1983年的《騎鯨少年》到2019年的《欸》,陳克華共出版35本詩集,17本散文和3本小說,還有無數的攝影與繪畫創作都來自隨時隨地的書寫,不需要先記下再斷續銜接潤飾,完全一氣呵成的想寫立即就寫,當下從第一個字寫到最後的句點,多才也多產,跨界又斜槓,跳TONE無極限。
爸爸開的診所叫「壽軒眼科」,進出都是可愛有趣又熟識的鄰居。忙於看診,父子親而不近,但「額頭」和「風鈴」兩個畫面隨時竄進陳克華失親的痛點,「小時候,爸爸在我發燒的時候,會額頭碰額頭,好像5秒就立即測出溫度。」等爸爸彌留到最後一刻,換陳克華用額頭相黏爸爸漸失氣血的身軀,留下父子最後的溫存。父後2個月,把劇痛化為詩作 ,陳克華一天創作3至4首,思親的筆,停不下來。
陳克華的臥室繫了一個淡水老街買回的白色風鈴,風吹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吟。有一天,陳克華回花蓮診所,竟訝異的發現,爸爸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風鈴,扇形的白色貝殼托起傘狀圓頂,顯示著父子連心的隱密連結,令他微微一顫,卻也什麼都沒說。
終究遵從父命棄文從醫,雖然,一再被投以加著親情的牽掛,「你這孩子,不務正業」,但陳克華自認已盡力符合家族期待,「文藝界幾位醫生,只剩我還繼續留在白色巨塔。」語調輕緩中含有感慨,人間豐美駁雜,盡在不言中。
擺盪在文學及醫學之間
白色的塔,白色的袍,在陳克華看來,是一份「先為人,再為醫生,再為專業醫生」的札實功課。萬般皆是緣,從掙扎煎熬到溝通稍融,畢竟以榮總眼科主任重銜高位,出於藍更勝於藍的達成家族期待而掙了臉面,「爸爸視病如親,把病人當親人真心相待。喔!真是了不起。」做兒子的,由衷感念自己流了同樣的血。
對藝術家投以羨慕,對醫生賦予尊敬,陳克華的醫學之路從台北榮總住院醫師、總醫師,一路升到主治醫師,再到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史蓋本眼科中心,花3年時間從事眼角膜內皮細胞研究,研發出獲得美國及全球專利的培養液。另一方面,也埋首實驗室從事眼角膜內皮細胞體外培養及移植手術,研究論文刊登於國際知名期刊,目前在榮總專治白內障手術、角膜移植手術、近視屈光手術、隱形眼鏡配戴併發症治療及乾眼症治療。
典型的天秤座性格,擺盪在文學及醫學之間。爸媽曾憂心輕問,「如果沒有醫師的光環,還有誰會看你的文章?」親情最透達的提醒,使他怎麼樣也要在關鍵的學醫時刻,壓抑對文學及藝術的迷戀。 相對爸爸的醫德醫心,陳克華說起自己也曾得到一位北杯病患的書禮相贈,「克華詩文傳世遠,華陀醫藥活人多」,這榮傲,就掛在牆上。
陳克華說,以白袍面對病患,以彩筆接觸藝文,同樣需要努力專注、靈感和同理心,沒有兩個藝術品一模一樣,換言之,病人也都是獨一無二,「相同的病,卻不同的表現,需要對症下藥」。
童年的花蓮面海經驗,引著陳克華知曉放晴與迷濛,都是好時光。「如果工作建立在真正關懷上,就沒有文學與醫學需要平衡的問題。」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皆可踏實細膩的傳遞體驗,「本來我用大腦區隔不同專長,公私分明,但後來發現,創作其實讓大腦的某個區塊休息。」也就是說,看診使用邏輯與記憶,創作則採用靈感和情感。
大腦也不是一下子熄燈,可輪流休息。「簡單說,就是做自己,醫學與文學沒有衝突。」人的大腦不休息的,只要穿上白袍,他就全心面對研究,全心對待病患,不去想寫作的事;同樣的,一旦專心創作,他就全然擺脫醫療的干擾,「雙重人格」上身。
照佛家的說法,一個人要見什麼醫生,選擇那種療法,最後會成為怎麼樣的結果,其實都是緣起緣滅,令行醫多年的陳克華了悟,人類醫學的進步其實受到拘限,從藥物、儀器到手術,都從病人身上得到驗證,每一項臨床醫學的突破與創新,除了靠實驗室幾個聰明的腦袋,最重要的還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眾生付出,病人才得到利益,醫生換來經驗。「每每想到許多志願者願意貢獻生命或健康做為賭注,成為新藥或手術的先考試者,其高貴的情操與慈悲的胸懷,都不禁落淚。」就陳克華的體認,這正是不折不扣的的菩薩行。
一般人不曾見過的花蓮海
其實,陳克華因熱愛文藝創作而曾經數度思考逃避白袍這條路。記得有一天晚上打電話回家,就是要告訴爸爸不想繼續讀醫科了;但話筒被接起的霎那,自己什麼話都沒講,就是一直哭,一直哭,然後默默掛掉。隔天早上,醒來時感覺有一隻手放在他額頭上,睜眼看時,竟是爸爸連夜從花蓮趕來看兒子究竟發生什麼事?
摸摸他額頭沒有發燒,沒事,爸爸那無言又深沈的愛終究呼喚他下定決心繼續讀完醫學院。陳克華說,眼科醫生見過一般人不曾見過的花蓮海,在北迴線上的窗外,不斷被切割成,一秒二十四格放映,遠遠超越了人類視網膜。穿過那美麗曲折的海岸和山巒,那深邃的峽谷和青蔥的森林,那清可見底的溪和湛藍如寶石的河,是種子落入後山的絕美。
蘊育寫作初魂的溝仔尾、被新橋取代的長虹橋和群聚退伍老兵及原住民的靜浦醫務所,一切,橋下溪澗挽都已留不住,百折千迴,終究流匯入海。1987年下半年,陳克華預官役的第二年曾經重返靜浦醫務所,已恍如隔世。安安靜靜的水畔,秀姑巒溪切穿海岸山脈,又幾乎就在北迴歸線切過的那個點。對空氣濕度分外敏感的他,往往午夜醒來,感覺異常沉悶,推窗一看,新鮮的春雨正嘩啦嘩啦地落著。
那兩年,每天除了上下午兩節門診,其餘有許多時間可以閲讀和寫作,有如梭羅在華爾騰湖邊的隱居,是田園風又帶點自然主義的況味的。身在軍中,雖已醫學院畢業,但還有對未來的種種規劃和期待,未來住院醫生的申請,專科醫師的考證,其實心情起伏,暗潮洶湧。
那時,翻山越嶺從花蓮到到台北,蘇花公路一場大雨便柔腸寸斷,台北出差的爸爸總在電話那頭無奈的說,「蘇花公路又坍了…」濃濃的鄉音,至今迴盪耳際。因此,大學畢業旅行被否決:「爸媽說什麼也不准我回花蓮,說太危險!」有了北迴鐵路,車廂擁踮著腳尖站回花蓮,後來買得起機票返鄉,坐在那巔簸不已的螺旋小飛機上,俯看近在咫尺的海浪波濤,卻依舊祈禱並懷疑:飛機為什麼不能飛高一點?清水斷崖有多少危機?後山人的命運難道坎坷難行,換來「花蓮真好,好山好水…」永遠淨土?
如今,花蓮老家已剩哥哥一人看著老房子,冷鍋冷灶地,還有那隻從收容所領回來的土狗冬冬,耳朵可以幾乎一百八十度旋轉,隨聲源改變角度,極為靈敏,棕黃毛色更加層次分明,胸前一片似雪白毛呈漩渦狀,尤其耀眼。真的是一隻有模有樣,頗具威儀的成犬了。「原來,狗也有變相…」他心中納罕:「天地萬物,原都逃不過時間裡一場場無常聚散!」
人世就是詩的演練場
高三得了全省作文比賽冠軍後參加大學聯考,作文竟然不可置信的拿到低分,晴天雷劈,陳克華感覺自己撞在一片透明的阻隔上,不禁自問生命某處會不會也開著一扇窗?或是宇宙中另有更高的存在,會護佑引領自己?
所幸,他有機會追隨詩界諸位宗師,知曉聚焦人世,人世就是詩的演練場,「軟弱善變的我,竟也寫了40多年。」1976年進入花蓮高中開始寫詩不停筆寫到大學,陳克華見證「七里香」和「無怨的青春」的風靡一時,令他一面讀詩,一面模仿席慕蓉的清新脫俗插畫而讚嘆,「天生的詩人才做得到,這樣簡單幾個字,幾個句子。」
總在春天的最後,
才恍然的明白!
春天即將要走。
又在初夏的陣雨中,
懵懂的探索
原來……
季候的交錯,
是種糾紛的迷濛。
這不是
幻!
渙散的心情糾纏
這不是
換
冷漠與炙熱交纏
這不再是
盼
探索即將
原來
季候的交錯
是種
糾紛的迷惘!
——牧語(席慕蓉)
席慕蓉的臉,埋藏著整個一幅塞外的無限風光,燃起少年陳克華狂熱的愛情魂,楊牧的詩則有一種貴族氣和學院風,叫他迷戀的再三展讀而掩卷深思。還有余光中,鄭愁予及瘂弦多位當代名家也陸續豐富他青春期大量雜食性閲讀的脾胃,甚至同一代的夏宇、羅智成、楊澤也成為模仿和致敬的謬思。
大寫特寫,將詩稿投向聯合報與中國時報2大龍頭而得以親近當時的愛才主編,瘂弦和高信疆順利開啟陳克華第一波寫作之路。他記得,瘂弦和善的邀請自己這位初出茅廬的「小屁孩作家」共進晚餐,殷殷要他多寫多發表,高信疆也親切的要他常來報社走走,順遂如夢不真實,如此地令他受寵若驚。
獨自走在詩壇潮流之外,一路寫一路發表一路出版。往後歲月流轉,瘂弦來榮總開完白內障,總提到陳克華是自己的「御醫」,楊牧也到過門診,陳克華不免俗地敬送幾本詩集後,「不由也職業性的千叮嚀萬交代,要前輩眼睛多休息。」
和詩人連結,還有引他參加天王級文藝聚會的管管。小時候同住花蓮,陳克華叫「管叔叔」,之後寫詩進入文壇改口叫「管管」,如今禪師遠行,月亮和荷花彷彿一棒敲在頭上。詩藝超群,眼高於頂的「花蓮詩人」,為少年克華曲折幽微而緊密牽連出一種幸福感,得到清晰而華美的視野。
來讀他1996年少年時期的小詩。
身體說,來,與我說話,夢在首,打開了窗子,星星少還是你的身世,你依稀看見,星圖背面交織的經緯,然,你並非那顆星在人間唯一的對應,還有,那位永遠背對你的人……。
「孤星」則是熟年之作,
誰不曾被夜空的星星吸引,而久久凝望?大熊,小熊,仙女,獵戶,我連一顆也認不出,但靜靜地看久了,就會發現,有一顆,自始至終,凝視著你。
珠珠藝術,新遊戲
初夏的陽光灑在像博物館的繽紛客廳,陳克華的「珠珠藝術」作品是56歲生日誕生的新遊戲,滿眼的金縷鞋、化妝舞會面具、口罩,甚至還有華麗的珠珠哥吉拉。「其實是收藏癖的驚醒,物欲的領悟。」陳克華由收由放再到捨的過程,也對應了年齡增長後的減法人生。
擴及到玩具公仔及首飾、標本等半世紀收藏,全是膠黏手作,滿坑滿谷的bling bling下,被細分為藍白拖與金縷鞋等系列,「我手隨我心」的下意識曼陀羅投射,不避傖俗,是攝影與電子版畫的立體延伸再以彩筆描繪,一脈相承。
蒐集石頭、水晶玩具公仔,隨興擺置又有整理後的井然有序,感覺是來自天涯海角的祝願。最近迷上的「珠珠藝術」正準備在同好面前展現成果時,大疫來襲而暫停,陳克華難免失落,他秀出完成的1號作品,材料是一隻打破的花瓶,花,羽毛和化石,手藝如此超凡。
一心向佛,喚醒東方美學因果
一心向佛而富有佛思,他曾寫道,一滴眼淚,兩滴眼淚。荒涼的地球上,求過菩薩,大慈大悲的菩薩流下了眼淚:「如果你願意成為一滴眼淚……,你就會在我的微笑裡,遇見另外一滴。」
佛雕佔住客廳擺設的醒目位置,也供著觀音,牆上掛著手抄的《心經》和皈依的證書,教自己放下自我與傲慢,謙卑彎腰,體會人間福份。在陳克華看來,佛家用「心瀑」來形容人的意識,心念相續,一念接一念,如急流沖刷,無一瞬稍止。心象亦然。在人類五官之中,又以視覺的訊息量最大,速度最快(接近光速),最無縫接續。因此夢境,幻覺,輪迴及既視感,皆以視覺呈現為主。
回頭看藝術與醫術的養成之路,豈不也是如此?經入古而出新,嚴肅的日夜匪懈、克盡萬難,日久月深的進入觀賞者的眼與心。
陳克華
KE-HUA CHEN, M.D.
陳克華,男,1961年生於台灣花蓮。祖籍山東汶上。
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後於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 ( Harvard Medical School, Massachusetts, USA)史蓋本眼科中心(Schepens Eye Research Institute)進行博士後研究,日本東京醫科齒科大學眼科交換學者。現為台北榮民總醫院眼科部眼角膜科主任。
少年時即展露藝術與文學天份,創作範圍包括新詩,歌詞,專欄,散文,視覺及舞台。現代詩作品及歌詞曾獲多項文學大獎,並被翻譯為德,英,日,韓等多國語言。近年創作範圍擴及繪畫,數位輸出,攝影,書法及多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