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屯山降下飽和的濕度中,沿著薰香滲出的木窗,進入草木屋,障子漫射了夕陽的光影,成了日規隨著星球運轉而移動,綠繡眼也蹲踞樹梢翎羽沾露,老屋點化浮世倥傯,侘寂了森羅萬象。
這是人文醫學家洪建德以木竹草土沙砌成的天母侘寂老屋,和室儉約了氛圍,障子輕搖著樹影,孟宗竹、寒緋櫻及紅梅錯落園中,去年梅花盆栽收編了竹籬裡面的焦點,籬外的公園植有認養六十年的銀桂花樹,20年前,再陸續添栽含笑、金毛杜鵑、玉蘭、兩叢茉莉與黑松作伴,帶有寒色調的寧靜。
當吉光片羽翩然而至,不免問何所願?行醫修禪游於藝,又何所適?但求適情適性適侘寂。
什麼是「侘寂」?為什麼情有獨鍾?在洪建德形容,那是虛幻的「南宋最後的禪師」前世交在真實今生的日式美學,世間萬物原本短暫,又有缺陷,也簡陋不完美,接受大自然,才能夠感到寧靜樸實。而侘寂美學獨一無二的形成懷石料理、茶道、庭園、詩歌建築、文學能樂、花道與香道,甚至語言思想的基本。
原來只是嚮往,直到留德歸來第一次看到日本高畫質的映像美學,宛如鵜鶘鏡頂般,喚起前世的記憶,再度深入東瀛,繼學習日耳曼語族、羅馬語族之後,挑戰一個完全陌生的獨立語系,為的是侘寂的追尋。
對於語系,洪建德有長串傲人紀錄。十二歲脫亞入歐學習英文,十五歲讀懂美國高中生物教科書,十八歲學習德文與拉丁文,十九歲更上層樓學德文方言,二十歲鑽研羅馬語系的西班牙文、義大利文與法文,並開始小提琴彈練,一切看來宛若已達鴻鵠之志,洪建德卻自謙,「資質近愚鈍,但時時學習,處處學習。人生有限,人文無涯,樂於讀書作畫,直到枯竭暗黑。」
侘寂情有獨鍾 蓄積的能量,彈指間迸發
1995年,洪建德四十歲,在楓林染紅的京都知恩院與侘寂相遇,人生遇到重大轉折。那神奇的一天,悅耳通心的梵唄聲明把他吸進金堂,坐忘在梵唄聲明和尚後面數十分鐘而不自知,醒來已是夕陽西下,洪建德緩緩從山門拾級而下,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中古小茶庵,進入闌門一抬頭,竟見紙筆墨硯文房四寶擱置案頭,忍不住拿起畫了一個圓,科學與人文蓄積的能量頓時一發不可收拾,好像堆疊在硬碟上的美學,連接了印表機般如泉湧出。
「似乎推回八世紀前的時空,依稀在徑山寺當小僧,宋日交流的種種似曾相識,對這一段侘寂的內涵,又是如此熟捻。」面對往後千幅源源不斷的侘寂創作,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南宋禪宗最後一位禪僧的輪迴轉世?
「洪家祖先在宋代避元寇難,走入福建海岸烈嶼莞爾孤島,明初遷往澎湖,一路保存了商代以來至南宋的語言文化香火,對侘寂一點也不陌生。」對侘寂情有獨鍾,不只似曾相識,還有一種全神的吸引,身體舉止的浸淫。洪建德與日語老師一起朗讀文學,學習尊敬語,旅行名勝禪寺、享食懷石,與茶道老師談天說宇宙,賞香玩抹茶,品吟釀酒。「侘寂情境中,不只坐忘,而是生活在一個虛擬的南宋衍伸美學世界。」
人文藝術反哺醫學,醫禪合一
從此,本著「吾以外皆我師」的心,以人文藝術反哺醫學,滋潤醫術,「醫術進步不是靠一將功成萬骨枯,而是內心的精進。」以侘寂心調適諸多壓力,洪建德得以保持赤子之心而自許倘佯東西時空的旅人、打破醫院圍牆的社會醫學園丁、達文西DNA解碼哲人、美食教育家,作家及人文醫生等諸多封號。
要做解碼達文西的哲人,是因達文西不僅在繪畫、音樂、建築、數學、幾何學、解剖學、生理學、動物學、植物學、天文學、氣象學、地質學、地理學、物理學、光學、力學、發明、土木工程等領域成就顯著,還是義大利文藝復興博學發明家,借鏡前人,洪建德期望自己也能在苟日新,日日精進。
世間第一美德,孔子選中庸,邱吉爾有勇氣,賈伯斯樂觀,亞里斯多德是節制,洪建德則選擇悲憫,「陪病人度過美麗至極的晚年,開創一種燃燒自己點亮道路的境界,就叫做人文,」以萬物萬事為師,洪建德說,德國的醫學人文講歷史,英國講戰爭、宗教與社會學,但台灣大部分只談醫病關係。「醫學人文的耕耘者與實踐,這套方法不一定適合所有人。我願回歸初衷站在病人的立場,將醫師本業做到盡善盡美,其他的一切自然會水到渠成,回歸平衡。」他說。
解開科學與醫學的桎梏,繪畫逍遙遊
大象無形,宇宙至廣,四十而知天命的洪建德進入莊子逍遙遊境界,知悟「life is short,art is long,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相通,消解之道在物之外,任天遊四海。」的深意,解開科學與醫學桎梏,進入道家的人文美學和「無待」,無需等待別人賞ㄧ口飯吃,也因此不必趨炎附勢、委屈求全,洪建德認為這就是至人、神人、聖人的定義。
內心的故鄉寧靜平和、澄清透明,這種創作調子符合洪建德追求的禪意,利用光學明暗,紅對綠與黃對紫,把內心的影像映在紙上,「行醫的理念有利於創作,用什麼顏料或畫具都不重要,把門關起來之後,就是內心的故鄉。」禪宗的水墨,豔麗繽紛的靜物,濃濃鄉土的油畫都具象成作,洪建德解釋,禪,並非俗稱宗教意味的「禪宗」,而是心靈安靜平和,去除污染的「內心的禪」,善用色彩混合的處理,使色面在視覺的混色下產生亮麗的光,若非內心愉悅,否則無法把「心中的禪」透過畫筆繪出物體外的氣氛。
從學理的探討而走出桎梏的道理,又從室內角落描敘到人類受限環境所求的一角的安寧,強烈慾望歸於寂靜,才是禪的真正意義,「藝術家就要修心讀書,要經行天下,要省思,」師法老子,跟隨莊子,禪不只是坐禪打坐而已,而且與巴哈的音樂、陽明山的風、義大利的那只陶器、日本的那具紙燈、禪室的塌塌米顏色、性狀、頻率相吻合,而且在大腦中也與科學訓練共鳴。「我不是禪師,但是禪豐富了我和病人的生活,效法禪師來治療病人心靈。」
看遍印象畫派,他選擇多樣畫材。荷蘭林布蘭顏色不鮮艷,溫莎牛頓自然亮麗,飽和度夠,義大利麥美麗便宜可用,最貴的是德國赫拉保母史明克水彩,飽和度和自然度都非常好,不會褪色。
萬物為師 自成一格
父親的藝術的基因,讓洪建德小學一年級使用透視法畫出立體菱形牛車,小學二年級調出三次色,雖然天分突出,但媽媽卻擔心:「繪畫沒法養家糊口,許多畫家窮苦潦倒一輩子。」這是天下母親的牽掛,也因此,高中美術得到高雄中學全最高九十八分後暫時封筆去聯考。
背負著家人的期待,洪建德順利通過考試,成為新科的醫學生,對未來充滿憧憬的他思考,「怎麼樣才能算是一個好醫師呢?」洪建德決定先把語言學好。「我大一開始學德文,還學了語源學,研究拉丁文。」但這只是第一步,他沒有暑假,硬是把高雄美國新聞處人文書籍借回家看了個遍,「跟考試沒關係,只是單純覺得要把醫師當好就要看那些書,畢竟在古希臘,醫師本來就是受到宗教、文化、科學影響,從人文中誕生出來的嘛。」
讀到大五,洪建德抱著做好事順便練德文的心理,參與了羅東博愛醫院范龍鳳醫師的無酬實習,結果德文沒練到幾句,卻被范醫師全心奉獻的精神深深震撼:「范醫師一整天開了十幾台刀,胸部、消化系統與泌尿道什麼都會,幾乎沒有休息。」這段暑假的插曲,雖然沒有讓洪建德追隨恩師腳步踏上外科之路,但傳教士的奉獻精神卻早已紮根心中,發芽長大。
大學醫科畢業進入榮總當住院醫師,一個月值十八天二十四小時班,沒有排班的日子,不是在研究醫學專業,就是準備德國公費留學考試。1982年,洪建德獲得德國學術交流總署(DAAD)獎學金攻讀博士學位。約翰固騰堡大學建立於1477年,以麥茵茲市的人文代表人物Johannes Gutenberg(發明印刷術之人)而命名。在這座知名的古城中,路邊的一條河,轉角的一塊石頭,都充滿了歲月與人文的痕跡。浸淫在如此的環境中,洪建德讀書之餘也沒有空手而歸,他研究德國的歷史文化、民族習性,觀察公衛系統,並思索健康法規與制度演化,「該怎麼把這樣的精神帶回台灣?」
學術夙夜匪懈,修養日日精進,洪建德自德國回來後,也一直專心在實驗室研究領域裡。不但成為陽明醫學院最年輕的副教授及內科部新陳代謝科專科醫師,並完整了糖尿病的治療與訓練,成立台灣第一個有預防醫學觀念的糖尿病中心。後到台北市立陽明醫院兼任台北病理中心臨床病理部主任,不僅診治數萬糖尿病人,病人轉介也遍及全球,發表學術論文高達200餘篇。目前在書田診所新陳代謝科服務的他說:「這個世界上,每一天都在進步,都要吸收新知識,以及判斷如何吸收,從哪一個源頭吸收。有那麼多垃圾資訊進來,哪些才有益真實的,無處不考驗現代人。」
米飯才是糖尿病救星
新陳代謝科醫師做甚麼?「根據病人陪伴家屬提供的資訊,開立檢驗,解釋病人的狀況,決定治療計劃,再衛教自我監測和照顧。」不在廟堂上念經說教,而是在第一線現場對於醫禪如一的均衡飲食摩頂放踵,吃米飯血糖會比較穩定。
所以,賢慧的醫生娘每天早起為洪建德準備早餐,慈悲為懷,承襲兩千年來祖先吃素的習慣,以米飯與大豆、青菜、芝麻、海苔、醬菜平衡葷素比例外,食物里程數也跟著減少。為什麼一定要開伙?「外食便宜又變化,自己煮又累又吸油煙,」然而材料不一樣,處理方式、添加物、醬油味精與火爐都不一樣,洪建德和妻子有共識的認定,會煮的人才有辦法在外食時懂得點菜,洪家天天傳出飯菜香,規律自潔的以身作則。
洪建德說,病人問診三五年毫髮無損,並非有仙丹妙藥,而是長期醫病的兩人三腳,用心在看不見的細節,一切唯科學,如履薄冰,長期監測爾爾,有如滴水穿石的鈞力,得到健康永駐的滿足與快樂。「身體需要的熱量有40%~75%來自醣類,怎可看到米飯就反彈?」先學會怎麼吃,減重增肌與美容,三高控制都水到渠成。
他再三叮嚀,一個快樂健康的糖尿病人先eat 3 meals normally,「回歸正常人的三餐飲食型態」,吃長效的米飯澱粉血糖才會穩定,均衡三餐,營養足夠,糖尿病人不能吃米食是大錯特錯。
推廣米食而得到「功在糧政」的獎牌,是因戰亂的1950年代美援麵食,以致影響糧食自給率,米食從1967年的每人每年141 公斤遞降為68公斤。負責督導農政的謝東閔前副總統診治時表達警覺不安,於是,洪建德一口答應當志工,上山下海演講或米食試吃,或各種活動,無役不與的請假前去,向社會大眾誠實說明米食的健康。「每100公克才有6.5公克的蛋白質,高筋麵粉卻有11.6公克,但多出來的是品質不好、缺乏離胺酸的麩蛋白質。米的澱粉能緩慢且和諧的被消化,不易造成血糖不穩定。」
醫生的話要聽。他交代糖尿病人適當吃米飯,不太會很快消化而肚子餓,或血糖升太快不利治療。一位大姐求診時說早餐吃五穀雜糧饅頭,營養均衡而且血糖不高,他馬上提醒,「其實剛好相反!吃雜糧饅頭飯後兩個小時血糖會很高,但之後血糖再降低,可能十點鐘就餓到快昏倒。」
他總苦口婆心做衛教,「先當好一個健康人(first to be a healthy man)」才是重點。許多糖尿病人的無厘頭經驗與醫療人員求好心切,造成病人不敢吃正餐而營養不良,或食慾不滿足而憂鬱,或因無法跟家人共餐而失去社交生活,「正常吃喝,規則運動。所以做好一個人,才能繼續活下去。」
教畫,讓生命的末端再開一次花朵
「能有機會服務衆人,是世間多大的福分。第一不是考試第一,賺錢第一,而是能為這社會貢獻什麼,量多少,質又如何。」洪建德認為,全人照顧時機和資源儼然已成熟,富裕的台灣終於知道,人不是機器,人有心理反應,社會需求,人際關係以及心靈層面。
病痛深淵無盡,唯有引進人文藝術成為救贖之光,奮勇擋那些單憑一己之力無法撼動的不適,替沉浸於黑暗裡的靈魂點亮一盞燈,「我不讓病人自費,不多開藥,甚至不用藥,節約健保資源。」扶持病人團體三十年,不只彌平市場經濟下的貧富健康差距,也在生命末端教老人家禪畫而枯樹開花的滋生幸福與愉悅感,即使又老又病,生命無法延長。卻可以更添自尊,增加生命的寬廣、強度及色彩。
糖尿病多數源自身心症,婆媳過招,家庭疏離或是事業太忙都是元兇,家裡沒有松濤流水,只剩冷氣馬達也是問題,「焉能不生病?才怪呢。」與其為無法根治的慢性病悲觀,喊著,這一生已經完蛋,倒不如「來學畫畫吧!生活添加情趣後,病情也會穩定些。」洪建德開出的藝術治療藥方讓老人多皺的臉紋重漾青春甜笑,乾癟的身軀不再被痛擠壓,慢性病的苦痛也漸漸遠離,貧困時住過的布袋屋、年輕時養豬補貼家用的雞孵蛋等等記憶躍於圖紙,「畫圖不是要給人評分的,不限定要用什麼畫具。」
這份對病人聖潔又無私的愛,難以用圓規長尺丈量,無悔懸壺是志業,就像將一滴善水放進海洋,永不乾涸。洪建德說,畫展,都不只是一個畫展,當小提琴協奏曲悠悠響起,阿公阿媽以畫筆勾勒生命的全新韻律,耳邊有洪建德多使用亮色的叮嚀︰「自然界中其實並沒有真正存在黑色,它破壞畫面,看起來不乾淨。」生命其實燦爛明亮,而不是眼神呆滯,躲在黑暗裡哀聲嘆氣。
洪建德
CHIEN-TE HUNG, M.D., PH.D.
洪建德,尹書田診所診所新陳代謝科醫師,為知名的糖尿病專家、人文醫師、藝術家、作家、美食家。
出生於基層公務員家庭,學生時期自修德語,喜愛人文。留學德國麥茵茲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於台北榮總任職並創立糖尿病中心。開設繪畫班鼓勵病友找回生命中的自信,並一同舉辦聯合畫展。後赴美進行博士後研究取得公衛學院醫管碩士,並多次前往日本長照單位交流。
合併東西方人文,以侘寂美學融合「美食醫禪一味」,經營糖尿病心法、人文人、藝術家專頁,透過網路分享正確知識守護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