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過客,卻曾經看見戰場

(Photo by CDC on Unsplash)

文/ 洪邦喻

急診實習在昨天結束。在疫情爆發的當下能在一線見證此刻,我想我是幸運的:能憑自身所學開始幫助病患,為防疫工作盡一份力;卻還擁有學生這個身分的保護,隨時獲得上級醫師的救援。
在感謝學長姊的同時,仍有些證言不得不說。我只是過客,卻曾經看見戰場;省略掉那些會造成社會恐慌、或害我被罰三百萬的內容後,我還是擔心自己看得太過片面,容有誤會,敬祈指教。


▍陽性與陰性的距離,分艙分流是假象?

本院急診分成診間、留觀、內科急救室、外科急救室、加護病房等區域,在嚴格的感控制度下,分艙分流看似能夠落實。實際上在床位壓縮、人員流動、病患眾多的此時,陽性與陰性的距離,真的沒有想像中遙遠。

以內科急救室而言,僅僅十幾床的空間中就有好幾名確診者,和其他病人同處一室沒有隔離。醫護的防護衣是保護自己用的,當我們穿梭各床抽血、翻身、注射藥物時,床與床之間換掉的只有手套而已。我曾穿上整套兔寶寶裝送病人去做檢查,後來整間都是確診者後,反倒不再如此謹慎了。病況危急時,醫護不可能花上十分鐘著裝再上前處理,這也讓大家身陷職業暴觸、交叉感染的風險中。

留觀區的床位嚴重不足,患者間隔不足一米,口罩亂戴、不斷咳嗽的人更讓情況雪上加霜。某位病人向我抱怨,明明在急診採檢還是陰性,在留觀待上一晚、轉到樓上病房幾天卻驗出確診,懷疑是被其他病患傳染;我解釋這可能是採檢方式差異、初期病毒量低、或是罹病後陰轉陽等,卻不能斬釘截鐵地說他不是在這大染缸中,運氣較差地遇上了確診的鄰床。診間就更別提了,我才和病患共處一室對談了半小時,隔天他就驗出PCR陽性,CT值18。

暫時收治確診者的區域爆滿,留觀、外傷的病人凡是發現確診的,便在大廳裡以布簾圍起,再由醫護全副武裝前去診治。大廳人來人往,有人看到簾子內的阿伯哭叫便想過去關心,被護理師連忙喝止。你說你是乾淨的?走進急診大門的一刻,這裡的空氣充斥著病毒,與染疫的距離便只剩那層薄薄的不織布了。


▍決心共存卻不改分級,通報義務何時了?

依照《傳染病防治法》,屬於第五類傳染病的COVID-19必須由醫師在24小時內通報。然而通報流程極其繁瑣,醫師要先填畢一份近50題的表格,包含患者資料、病史、症狀、診斷、處置、接種史、TOCC等;然後填寫檢體送驗單、貼好標籤並裝訂,接著彙整資料後將檢體送出。這樣的模式在極少患者時尚能運作,一旦陽性個案攀升,通報義務便能壓垮前線。

如此繁冗的步驟在爆量壓力下終於逐步簡化,每幾天就會宣布省去幾道手續:系統自動帶入、減少必填題數、免印送驗單。即使如此,負責篩檢的醫師也已分身乏術,最後只能拜託學生協助通報。急救室和診間篩出的陽性個案也需即驗即傳,此時政府統計的數據早已完全失真,如「嚴重程度」、「打過幾劑疫苗」、「個案所在縣市」、「慢性病史」等根本難以追溯──有些格子還必須自行通靈才能送出。而通報完病況急轉直下、插了管進加護病房的患者,也不會回頭再修改資料,這些是否為中重症的黑數?指揮中心每天公布多少病患沒打過疫苗,如果通報單早已不需填寫此項,那這些數字究竟由何而來?

(補充:急診主治醫師表示,疾管署已有逐步簡化通報內容(經查今年四月時改為13項必填欄位),是本院系統更新遲緩,在多次反映後才改善;而疫苗注射史近期已和雲端病歷串接,現已不需由醫師填寫。另查其他醫院慣例,通報常由感染管控人員負責,未必如同本院一律由醫師處理。)


▍院內資源本就缺乏,專責難為無米之炊

一位肝癌患者固定來急診抽腹水,結果意外驗出陽性,被送到專責病房隔離。隔離期間,病房沒有超音波、也沒有人會抽水,只好透過電話遠距教學。結果病人挨了兩針,下針位置不對也沒引流成功,原就難忍的腹脹還得多捱十天,讓他與太太都滿腹苦水(生理和心理都是)。

他的太太像是控訴一般,抱怨著專責病房怎會沒有超音波,讓醫師得要盲目下針?我安慰說因為院內的管控政策,機器接觸確診者都有嚴密的流程云云;卻不敢告訴她,整棟樓能借到的超音波也就一兩台,怎麼可能特地擺去專責病房。

北榮是體系龐大的醫學中心,卻仍然在子彈不足的情形下調兵遣將。前陣子副院長在座談會上承諾,近期會努力尋找財源,儘量讓每兩間病房有一台心電圖、每兩層樓有一台超音波──敝人即將到本院賣肝,薪低假少、員餐難吃的事情我們就不提了,床邊有沒有武器是攸關病安的事,希望院方努力達成目標,讓病人獲得更即時的診療。


▍醫護日漸疲乏,誰能聽見一線心聲?

疫情乍起時,看過很多在防護衣下揮汗的事蹟,後來我才知道「汗如雨下」並不是一種誇飾修辭。之前穿兔寶寶裝時,僅僅穿著半小時就能看到水珠不停滑落,臉上的面罩也是霧濛一片;下班發現兩件工作服、口罩都已完全浸濕,胸前識別證上的貼紙也無可倖免,幸好晾乾後並未破損。原本戴得難受的N95口罩,如今呼吸起來已不太費力,就是頭頂不太舒服而已。

在急診常常遇到口氣很差的護理師,我猜問她們備品在哪的intern、和問她們廁所在哪的民眾屬於同類,不過民眾會投訴她們、我們被罵還要低聲下氣,所以罵我們比較划算吧。但急診護理師真的很忙,發藥打針、護理紀錄、行政工作一項都不能怠慢,一兩個人就要撐住全場,不得不佩服她們的俐落。在這裡護理師是宛如超人的存在:所有程序都要她們經手,能夠執行醫療工作、也能做翻身換尿布等基礎照護,對內聯繫病房或檢查室、對外與警察或EMT溝通,還要隨時接收醫生和病患的各種要求,只能說兇得其來有自。

大疫至今已兩年多,種種感控措施讓醫護多出不少壓力,兩次本土疫情爆發的「戰間期」不僅沒讓眾人喘口氣,還白費了超前部署的機會。像是值班時遇到預定住院的病人,為了等她與陪病者的PCR報告,直到凌晨以後才順利接到;或是即將轉往安養機構的長者,必須由住院醫師穿好裝備到床邊採檢。平白增加的工作、假日支援的疫苗班,這些都是微小但長遠的消耗。如今醫療量能嚴重不足,病房抱怨急診診斷粗糙、急診抱怨病房簽床太慢,院內感染又使床位愈趨緊縮,留觀病人還得簽給虛擬床位,消化掉系統上的數字。

醫勞盟日前呼籲指揮中心到一線視察,請他們看看報表外的真實世界。陳時中部長確實來了,他看到的是量能充足、動線完善、忙中有序的臺北榮總。我能理解院方高層的做法,但當台大醫院、北市聯醫的工會都接連呼救時,讓部長看到美好的假象,真的有助於政策和勞權的改善嗎?

聽聞部長來訪那天,大廳的病人都被藏到急救室裡。
衷心希望這不是事實。

(圖/洪邦喻提供)


註:本文原於111年5月刊出,最新防疫政策悉依指揮中心公布為準。

本文經洪邦喻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路障日記27:我只是過客,卻曾經看見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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