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所及,皆是菩薩 賴德仁,溫暖擁抱精神病

文/蔡汶融

是否只有在肉體上感覺到痛苦,才能被稱作疾病?若是大腦和靈魂有了裂痕,能不能得到溫柔的治癒?1990年代的台灣,精神疾病通通以一個「瘋」字概括。而在2021年的現在,大多數人面對精神疾病患者,已經相對理性,願意嘗試理解。

能有如今這樣的社會氛圍,賴德仁功不可沒。他的從醫生涯中,不斷致力於精神病去汙名化、自殺防治,以及老人失智照護;從南到北,無數的演講與宣導,所有努力都只是為了能一點一滴的帶給大眾正確的知識,告訴大家「他們只是生病了」,讓患者們在社會上也有容身之處。

賴德仁是前中山醫學大學校長,也是台灣精神病治療先驅。他建立老年精神科醫師培訓制度、推動憂鬱症與精神病去污名化、串連各界打造社會安全網、協助成立自殺防治中心、投入失智症友善職場與社區及預防照護等…退休後他開立德仁診所,繼續照顧中部民眾的精神健康。
(圖/黃慧鳳攝)

義無反顧的慈悲

出生於台中,賴德仁小時候常往家裡的佛堂跑,跟著祖父母做早晚課。也許是源於自己的信仰,多年來面對這麼多動盪而迷茫的靈魂,賴德仁總能保持一顆平靜的心。即便手裡沒有手術刀,也總能挽救一個個脆弱卻勇敢的生命,讓患者們能看見自己心中溫暖的太陽。

大學四年級,賴德仁跟著文榮光教授一起做「慢性精神病求醫行為」的研究計畫。他花了整整一個暑假,單槍匹馬騎著摩托車橫跨台中、彰化、南投,走過不少偏鄉,到病人們的原生家庭一一拜訪,與家人們促膝懇談,調查發病的原因、症狀、求醫模式、生活困擾、經濟負擔等。

尋訪的過程中,賴德仁親眼見到什麼叫「家徒四壁」,經濟上的弱勢,加上醫療資源上的缺乏,讓家屬完全沒有餘力治療患病的家人。當時的社會對精神病也有很大錯誤認知,使得家屬不斷自責,甚至傾家蕩產請了乩童與神棍,結果當然不盡人意。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他們盡力了,但就是醫不好。他們並不是想要放棄病人,是真的……真的沒辦法。」

談及大學時尋訪那些有精神病患的家庭,賴德仁臉上的神情有了些變化。
(圖/林亞臻攝)

這些人間地獄的場景,在尋訪的過程中不斷重複,束手無策的無力感讓他感到無比煎熬。

「這些病人真的需要被幫助!」賴德仁說,「哪怕力量微小、賺不了什麼錢,也應該要有人義無反顧、不為功利的跳下去做這件事。」

強烈的念頭化為實際的行動,賴德仁下了走入精神科的決心。即便父母不贊成,周遭對精神科的閒言碎語,他仍堅定著這個助人的信念一直走下去。

但醫治病人,無法全然依靠一顆善良的心,有了明確目標的賴德仁把握所有的機會,積極地學習與累積經驗。醫學系第七年,在台大醫院精神科一個月實習的他幾乎每晚都待到深夜才離開,不是因為工作做不完,而是為了跟每個住院病患面談,了解背後的問題。就連當兵時在海軍新兵訓練中心,只要士兵們有任何心理狀況,也都是由賴德仁負責協助輔導照顧。在成大醫院完成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並擔任三年主治醫師的他,毅然決然地在1995年回到故鄉台中,在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建立了身心科門診與急性病房。

有人說,他為了病人如此勞心勞力,是一種慈悲的展現。賴德仁只是笑著回答,他僅僅是做了自己認為該做的事,盡其所能幫助身邊受心理疾病所困的人們,如此而已。

在成大醫院完成了精神科的訓練並擔任主治醫師三年後,賴德仁決定回到台中的故鄉,在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建立了身心科門診與急性病房。
(圖/賴德仁提供)

精神病的標籤,難以撕除

在賴德仁決心投入精神科的1986年,當時社會對精神相關疾病幾乎不了解,不論是失智、躁鬱、思覺失調等,都以一個「瘋」字概括。甚至精神科也被戲謔稱作「起肖(發瘋)科」,醫師被稱作「肖(瘋)醫生」。

當時廣為人知的民間精神病患管理機構「龍發堂」,更是不人道地將兩位患者的手銬在一起,用一同行動來限制患者行為,預防「失控」,好換得所謂的「穩定」的表象。對比現在的治療與照護,這樣的機構只是把患者關起來,讓他們自生自滅。

龍發堂為台灣早期「管理」精神病患的機構,但經營模式忽視了人權與對患者的尊重和專業照護,甚至會將兩名或以上患者用鐵鍊綁在一起。
(圖/©Chien-Chi Chang / Magnum Photos)

後來龍發堂因為環境污穢、照顧方式缺失,爆發阿米巴痢疾及肺結核等傳染病,威脅到精神病患者基本生存權而被關閉,「原本以為可以讓大眾更重視精神病患者的人權問題,沒想到反而受到不少家屬的撻伐,因為這些患者變成要由他們自己來照顧。」

「早期人們的想法就是,我給你錢,以後這個人的生死都與我們無關了。在許多人眼裡,精神疾病被看作是件可恥的事情。」

有位知名歌手,因為身為公眾人物及長期的工作壓力導致身心失衡,來找賴德仁求助。但不論是多熱的天氣,每次門診他一定會戴著寬帽、墨鏡、口罩、外套,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害怕被人發現自己來看精神科。「這樣好辛苦!」賴德仁的聲音很輕,有抹哀傷流淌在他的眼中。

對精神疾病的印象根深柢固,甚至「醫師」這樣受人尊敬的職業,只要跟精神病連在一起,也會受到質疑。

「我父親之前被親友問到你兒子選擇哪一科的時候,都不好意思回答我是精神科醫師。但自從我回到台中,順利教職升等及擔任中山醫學大學重要行政工作,並協助照顧鄉親後,父親最後就覺得我是選對了科別了」賴德仁笑著回憶。

扭轉社會觀念,為精神病患發聲,在他人看來愚昧無比的選擇,對賴德仁來說卻是值得他義無反顧投入的終生志業。

「看過那些棲身在黑暗裡的病人後,你會覺得這些外界的質疑、負面情緒根本不算什麼。」他堅定地說。
賴德仁細數歷年來為精神病去污名化與失智症友善所做的努力。不論是思覺失調或失智症,唯有洗刷社會偏見,打造友善的環境,才能讓患者們一起沐浴在陽光下。
(圖/賴德仁提供)

愚公移山,而我見山是山

而說到與病患的相處,賴德仁也分享了他多年的心得,「就像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我把精神病人的病情進展分成三個階段,病人是可愛到不可愛,最終又是可愛。」他說:「病人的心其實是很純真可愛的,一看到我就說:『醫生你怎麼頭髮那麼亂?』,他們都是很直率、可愛、不會隱瞞的。」但有時候狀況不好時,他們會生氣、傷害自己,甚至用刀片割手腕、撞牆,不斷自殘,血就這樣從走廊一路滴到診間…

「這時候跟病人說什麼其實並沒有什麼用,我們只能傾聽安撫他,幫助他們把情緒冷靜下來,再好好地跟我們說話。」這個階段的他們是不可愛的,可是當他們穩定下來後,又會變回原來可愛的樣子。

賴德仁說:「尤其在這個階段,我們更要不離不棄,陪伴他關心他,等他好了之後,一輩子相信你。」建立起這種信任關係後,才能更好地陪伴他們,維持在可愛的狀態。
賴德仁說病人們其實都很直率可愛,只是生病了才會表現得跟一般人不同。他強調要先讓病人對醫師產生信任,治療才能順利進行。
(圖/林亞臻攝)

「前陣子因為疫情的關係沒有回去中山醫門診,有的病人在診間找不到我就離開了,這其實就是病人對你的信任。」因為病人們知道,不論自己的狀況是陰是晴,賴德仁總會用平靜的目光耐心凝視,同理他們的境遇,傾聽他們脆弱的內心,用溫柔給予無限的包容。

深受病患及家屬的信賴,賴德仁退休開辦診所時收到許多祝賀。
(圖/林亞臻攝)

告別悲傷,勇敢活著

為了這群可愛卻弱勢的病人,在為他們發聲、爭取權益、去汙名化的第一線上,時常可以見到賴德仁的身影。

對病患來說,他們最需要的不是一句「想開點」,而是友善的社會環境跟穩定的治療。

他說,台灣的精神疾病治療資源長期不足,有時一位社工甚至必須負責將近四百位個案,每人的症狀與嚴重程度都還不一樣,社工與醫療人員都背負著極大的壓力。「而最大的問題是醫院到社區的照護沒有連續性,各項資源並沒有整合連結。」他接著說,患者離開醫院後,社區並沒有能力妥善的承接,大多只能交由家屬負責,家屬沒有辦法,最後只能把他們關在家裡。

因此賴德仁近幾年應國衛院邀請,投入精神病防治目標計畫,就是為了提升社區的照護能力。「我們要先改變大部分人對精神疾病不事生產、浪費社會資源的觀念,讓治療可以落實在病患周圍,並給他們機會回饋社會。」他說,消除歧見,由醫院與社區的通力合作讓患者融入社會的運作,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

「精神疾病只是腦部生病退化,跟身體發燒感冒沒什麼不同。」為了讓大眾正確認識這樣的觀念,賴德仁從2009年起,開始透過一連串的展覽來向社會溝通。

最早與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共同舉辦一系列的影展,並與精神健康基金會合作,深入各大校園巡迴展出「腦的美麗境界特展」。展覽的同時還會安排精神衛生相關講座和志工培訓,迄今相關活動仍然持續舉辦著。腦的美麗境界特展包含腦部構造、情緒反應、精神疾病、健康保養四個面向,深入淺出的帶民眾認識自己的大腦及精神疾病。

協助各大醫院展覽「點亮繁星—思覺失調症特展」,讓更多人了解思覺失調症,強調去污名化並倡議精神病友善社區。
(圖/賴德仁提供)

「點亮繁星—思覺失調症特展」則是走入醫院。原本不外借場地辦展的台大醫院,不但全力支持,更安排醫師在現場為民眾解說。也因為活動的成功,受到廣大的迴響,後來展覽也移動到各大醫院展出,遍地開花。

除了民間展覽,賴德仁也在恩師李明濱教授的持續努力下,協助行政院衛生署(現在的衛生福利部)成立自殺防治中心,之後也協助成立台灣自殺防治學會,並親身擔任自殺防治守門人,四處演講。「憂鬱的時候不要做重大決定,尤其是是生命,不能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賴德仁說,「而且……」他停頓了很久,不斷躊躇那句凝滯在心裡的話語,

「我想要大家知道,自殺絕對不是一了百了,你以為跳下去就全部結束了嗎?不是的。你們看那些癌症還是其他身體的絕症,這些病也會帶來死亡,這樣的結束或許就是真的結束了。但是自殺不一樣,它會在那些愛你的人心中種下一顆傷心的種子,它只會越來越悲傷,一輩子都很難釋懷。」

所幸,在各界的努力下,台灣的自殺死亡率及自殺人數從2006年起持續下降,即便在疫情高壓封閉的環境下,也沒有回升。

為了提升大眾對精神疾病的相關認識,只要有機會,賴德仁便會四處演講,不論是自殺防治、失智照護、精神病去汙名化……等。賴德仁總是孜孜不倦的傳達知識給大眾。
(圖/賴德仁提供)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而面對病人們的不穩定,家屬的抱怨,精神科醫師們每天都要承受巨大的負面情緒與壓力,心情難道不會受到影響嗎?賴德仁哈哈大笑:「這就要感謝我媽媽,把我生成一個樂觀的人,連臺灣憂鬱症防治協會理事長張家銘醫師之前也說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我看那些病人都很可愛啊,他們都是一尊尊菩薩的示現。」他說,這些病人背負了不同的苦,要經歷眾生所沒有的磨難,但他們難過的地方,我們可以傾聽。

「很多病人也會擔心我會不會憂鬱!有一陣子我的病人很常問我,賴醫師你最近心情好不好,會不會想不開?你們看,我的病人也會對我做自殺防治。」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不論面對怎樣的病人和負面的情緒,賴德仁總能樂觀看待,臉上帶著微笑。
(圖/賴德仁提供)

之後賴德仁卻斂起了臉色,認真地說:「但對其他的醫師來說,面對這樣子的狀況,一定要堅守兩個原則。第一,我們是一面鏡子,以同理心協助病人清楚地看見自己的狀況。第二,病人離開時,醫師要回到自己。不要病人離開診間之後,醫師仍然念念不忘病人的狀況,心情沈重而無法放鬆,那就不對了。」

這麼說,難道賴德仁這一生沒有遇到過讓他過不去的挫折嗎?他看著天花板思索了一陣,靈光乍現道:「有,我國小五年級從鄉下轉學到都市時,第一次考數學不及格!」嚴肅的語氣維持了短短三秒,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挫折對他而言,即使走過了遍地的荊棘,也總能在回頭時找到那當中綻放的花朵。

這樣達觀與平靜的心態也不只出現在診間。2011年剛擔任中山醫學大學校長的賴德仁第一次主持校務會議,那天與會人員很多,一級主管、學院院長與系所主管、職員、教師、學生等,加起來將近一百人擠在一間會議室。這些教職員師生個個背負了不同的訴求,會議上衝撞不斷,想盡辦法要為自己的團隊多爭取一些。

一翻唇槍舌戰之後,終於輪到賴德仁發言。他緩緩從座位上站起,對著麥克風說:「各位同仁和同學,請原諒我的信仰,我現在看每一個人都是一尊活菩薩,請大家輕聲細語,說話不要那麼大聲。」台下的笑聲與羞赧的笑容此起彼落,緩解了當時的氣氛。

2011年,賴德仁接任中山醫學大學校長,他用診間磨練出與病患對話的慈悲心來管理學校,讓各部門都能一起朝著目標前進。
(圖/賴德仁提供)

賴德仁接著淺淺地笑說:「聖嚴法師解釋過金剛經裡的一句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其實很多事情,包含這些負面情緒,就像鳥飛過天空,牠們不會留下痕跡,其實是空無一物、緣起性空、心無罣礙。」

從小跟著祖父母在佛堂做早晚課,賴德仁在自己的心裡看見了佛的足跡,讓向前的每一步都踩得如此沉穩平靜,才能在面對阻礙時,總能另闢蹊徑,尋得一方自在自適的天地。

行醫不輟,最溫柔的執念

從精神病去汙名化到自殺防治,賴德仁持續在精神衛生領域上盡最大的努力。近年來,他從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退休,不但沒有絲毫休息的打算,繼續投入精神健康、失智症與自殺防治,還開了一間診所,試著想為社會再多做一些什麼。

「我覺得…應該是種使命感吧!還是有很多人在陰暗的角落,需要有人去帶他們出來。憂鬱症的病人需要我們去陪伴,那些陰暗角落也需要我們去傾聽。」
由於賴德仁在精神醫學與醫學教育的貢獻,於2017年榮獲極具代表性的台灣醫療典範獎。
(圖/賴德仁提供)

他接著說:「前幾天有一個病人問我,我萬一退休之後他們該怎麼辦?我說我能做的時候還是會盡力做,發揮自己的剩餘價值。而且我培養了很多優秀學生,可以繼續照顧他們,我相信我的這些學生可以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更友善。」

「我一直告訴自己: I cannot always cure my patient, but I can always comfort my patient. (我不能永遠把我的病人治療好,但我永遠會撫慰我的病人)。」

在修行的路上,放下執著是眾生的追求。不過對賴德仁來說,繼續照亮那些蜷縮在陰暗角落的人們,在他們需要的時候,伸出手拉他們一把,便是在精神疾病治療這條路上,他最溫柔的執念。


賴德仁

TE-JEN LAI, M.D., PH.D.


中山醫學大學前校長,台灣精神醫學會前理事長,德仁診所院長。

大四時,他加入文榮光教授的「慢性精神病求醫行為」研究計畫,單槍匹馬騎著摩托車橫跨台中、彰化、南投進行調查。看遍宛如人間地獄的場景,助人的念頭化為行動而走入精神科。

致力於推動憂鬱症與精神病去污名化及失智症的友善職場與社區,組織台灣憂鬱防治聯盟,協助辦理「腦的美麗境界」等一系列精神衛生展覽與講座,告訴大眾精神病就如同腦的感冒,不需害怕。

退休後開辦德仁診所,並積極推動失智症預防,繼續在前線守護民眾的精神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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