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天空之下
歐美國家三不五時會關注起非洲的問題。最著名的大概是一九八四年衣索比亞大饑荒的報導促成了「援非樂團(Band Aid)」、「援救生命(Live Aid)」與「美國援非(USA for Africa)」等慈善演唱會,共募得數百萬英鎊的善款。大約二十年後,歐美國家的良知再度被喚醒,這次是蘇丹西部達佛地區日益嚴重的人道災難。
蘇丹幅員遼闊,占地一百萬平方英里,從東部紅海海岸線,延伸到北部和西部廣闊的撒哈拉沙漠荒原。 達佛地區本身與查德、利比亞和中非共和國接壤,面積相當於西班牙。蘇丹北部以首都喀土穆為中心、信奉伊斯蘭教,南部則是基督教為主。到了二○○四年底,蘇丹才漸漸從長達二十年的南北內戰走出來。 達佛地區被夾在兩者之間,卻未被真正納入南北談判之中。談判到最後,新國家南蘇丹於二○一一年於焉誕生。
達佛地區覬覦南蘇丹談來的經濟利益,想要分一杯羹,卻被喀土穆政府拒絕了。達佛地區數個原住民族群遂組成「蘇丹解放運動」(後稱蘇丹解放軍),開始攻擊北部一些駐軍,聲稱喀土穆政府壓迫該國非阿拉伯裔人民。喀土穆政府展開報復,派軍至達佛血腥鎮壓,隨後被控施行種族滅絕。喀土穆政府還開始訓練阿拉伯民兵組織,稱作「詹賈威(Janjaweed)」,意為「馬背上的惡魔」,他們是騎馬的武裝突擊兵,專門襲擊和摧毀涉嫌窩藏反政府叛亂分子的村莊。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搶劫、殺戮和強姦。蘇丹軍隊派出武裝直升機大肆破壞,詹賈威民兵則騎著馬和駱駝衝進混亂之中,處決所有生還者。
一如所料,無辜遭捲入這場屠殺的民眾開始收拾可帶走的家當,舉家遷往更安全的地方。達佛地區西緣的查德與蘇丹邊界吸引了大批難民。二○○五年我隨「無國界醫生」前往當地從事人道醫療時,大約有兩百萬人沿著查德邊境移動,另外至少還有一百萬人已越境進入查德東部。
蒙受苦難的少女
我們在蘇丹邊境阿德雷的小醫院,每天從早到晚都耐著酷熱,照護成千上萬的患者。外科團隊成員包括一位外科醫師、一位護理師、一位麻醉師和部分當地員工,還有一位當地醫師負責診治難民營內所有疾病,包括重度營養不良。我們的小屋兼做手術室和恢復室,隔壁就是產科病房,四名助產師沒日沒夜地工作。大部分的外科工作都以產科為主,這再度提醒了我,必須於此關鍵醫學領域習得足夠的專業知識深度與廣度。為了能安全地進行剖腹手術、因應產後出血等後續問題,我不得不日夜待命。但這裡真的很慘,遠比阿富汗的情況更糟。我們每天得進行四到五次剖腹產,死亡率大約為百分之二十五,其中主要死因多為瘧疾伴隨的營養不良與難產併發的敗血症。
我們看到年僅九歲的女孩被蘇丹士兵或詹賈威分子強姦。有些女孩因此懷孕,但骨盆尚未發育到能足月自然產,因為胎兒的頭比骨盆大太多了,在分娩第一個階段就會卡住。這些懷孕的女孩陣痛都長達好幾個小時,想生卻生不出來。這樣的狀態通常會持續好幾天,最後才被送上馬車,離開營地,送到我們的小醫院。
有時患者的敗血症狀太嚴重,來不及到醫院就胎死腹中。此時便得進行死胎清除手術,我原以為這項手術早已走入歷史了。這項手術首先要檢查陰道,此時看到的不是即將展開人生的健康胎兒,而是一團發臭的肉塊卡在子宮頸,未出世的胎兒已死亡,上頭正慢慢長出壞疽。我得用一把大剪刀在兒顱骨囟門剪出一個洞,好讓腦部減壓,方便擠出體內,接著再用鉗子夾住頭蓋骨,把胎兒拉出。這對任何母親都是極度恐怖的經歷,幾乎不可能既冷靜又清楚地描述,對外科醫師也會造成很深的心理創傷,手術景象宛如煉獄,即使當時待了八個星期,我依然無法適應。
除了上述的情感折磨,當地氣候也帶來了嚴酷考驗。我們醫療團總部當初興建時,並未考慮最後可能住進來的人。我的臥室在一棟紅磚樓內,有著閃閃發亮的波狀鋁皮屋頂。屋頂本應要反射陽光,卻把整棟建築變成一座烤箱,無論晝夜,平均氣溫都大約攝氏四十五度 。我們習慣在正中午到下午三點間暫停手術,因為這段時間氣溫會飆到五十五度左右。
我通常簡單吃點東西後回到家,脫光衣服,坐在有洞的塑膠椅上,好讓身上的汗水滴到地板上。這時連一點風都沒有,我周圍擺滿了瓶裝水,這樣我一邊坐在椅子排出數公升汗水,一邊也能方便補充水分。夜晚更糟糕,因為蚊帳並不散熱,我每天晚上都躺在橡膠墊上,在一灘汗水中翻來覆去。
某天從大清早就不得閒,足足操勞一整天後,我感到頭痛欲裂,嚴重到無法繼續工作。我把狀況告訴麻醉師,我倆決定當晚不排手術。我本來打算躺下,但隨後開始吐個不停,手臂和腿部肌肉劇烈抽筋。我稍微喝點東西就會立刻吐出來。本來已夠不舒服了,但想到那些少女和女孩已經走投無路,內心便升起一股憤怒與焦躁,更加重了身體的不適。我們莫不竭盡所能地給予治療,避免她們承擔性暴力的恐怖後果。
到了凌晨三點,我已逐漸產生幻覺,看到拖著巨大輪子的牽引機在我房間的泥濘裡犁地,不斷地犁啊犁啊……隨著太陽在四點升起,驢子開始鳴叫,我在房間看到大象。我錯過八點的早餐時,任務團團長前來關切,發現我幾近陷入昏迷。我當時體溫過高又脫水,若未立即接受治療,就會重度中暑,最後因無法挽救而死亡。麻醉師立刻控制住病況,讓我住進個人病房,然後插入導管、吊上點滴,注入數公升生理食鹽水救了我一命。
我康復後不久,被找去檢查一名十三歲左右的女孩,她已陣痛快三天了,因此需要剖腹產。儘管子宮頸已完全擴張,助產師仍然只碰得到胎兒頭部,他認為嬰兒還活著。我靠近這名漂亮的少女,作勢要握手向她打招呼,但她猛然躲開,不等我說明來意就朝我臉上吐了口水。
我大吃一驚,隨即往後一縮,立刻離開帳篷,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我記得後來去找麻醉師,他是法國里昂人,語氣極度溫和地告訴我情況,說她勢必被強暴了,可能痛恨所有男人,而家人幾乎可以肯定都死光了。 我的心情還未平復,得休息一下才能回帳篷看她。所以,我們回到幾百公尺外的總部,花了約半小時聊著周遭發生的悲劇。我請麻醉師同事陪我回去,因為少女需要做半身麻醉才能開刀。但我們一走進帳篷,便看到一張床單蓋住她全身。我拉下床單,震驚地發現她剛斷氣不久。我兩腿發軟,癱倒在地,抓著她推車的輪子不斷啜泣。
嚴寒、斷電、砲擊
傷患是因為炸彈與子彈被送進我們的診間,但從很多方面來說,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氣溫。那年冬天,塞拉耶佛寒氣逼人,鑽進我的衣服內,還滲透到骨子裡,我們的傷患也深受其害。手術室裡冷個半死,洗手的時候水是冰的,而我的手術袍很快就破爛不堪,醫療口罩也沒了,只好在冷空氣中口吐白煙。
嚴寒只是讓我們很難受,對傷患來說卻是生死攸關。有些人可能還沒因傷而死,就先失溫喪命。手術室內必須保持溫暖,因為打開傷患腹腔時,他們也會快速失溫,而溫度會直接影響手術結果。假使體溫劇降,後果不堪設想。體內酵素停止運作,就無法順利凝血;心臟也不再正常跳動,導致難以充分運用我們賴以為生的氧氣,器官便隨之慢慢衰竭。
多數時候醫院的發電機運作堪稱順暢,從地下室發出的轟隆隆聲音也可清楚聽到,但柴油老是不足導致發電機停擺,因此我們不時會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偏偏還常發生在三更半夜。這時會有位大哥推著滿載五、六個汽車電池的手推車來到手術室,立起一盞大燈,再毫無章法地接上電池。在電力重新恢復前,那盞燈暫時充當手術燈,在又霧又冷的房間裡,射出的光線差強人意,但總是聊勝於無。
在我加入此次任務大約兩週後,有天晚上,一名年約十六歲的年輕人被送了進來,腹部插著一塊大型彈片。當時塞拉耶佛遭受坦克砲彈、迫擊砲、火箭砲的密集轟炸。這類投射武器的金屬碎片造成的傷害類似子彈,但傷口往往更大也更具殺傷力。這名年輕人血流如注,血壓極低、脈搏率又高,有可能會發生手術休克。當時在場的四人包括我、麻醉師、刷手護理師和一名助手。麻醉師跟我討論著是否開刀,我們面臨的一項抉擇:開刀設法救活他,或不開刀看他死去。當時沒有其他傷患,時間差不多凌晨三點,但我們物資所剩無幾又冷個半死。看了看這名傷患,我們朝彼此點點頭,隨即把他推進手術室,開始採取必要措施止血。我們先施打了麻醉,將僅剩的一品脫血液輸進他體內,然後我打開了他的腹腔。
由外科醫師檢視腹部各部位及骨盆的手術叫作開腹手術,憑藉著雙眼及雙手,你要檢查腹部的所有實質器官,例如脾臟、肝臟、腎臟和胰臟,也要檢查中空器官,例如胃、小腸、大腸,再往下到骨盆。假如是女性,還包括膀胱跟子宮檢查。這個手術也要決定是否翻出大型血管,例如攜帶充氧血離開心臟的大動脈,以及把靜脈血從全身帶回心臟的下腔靜脈。
將腹部清理消毒後,我沿著腹壁切開長長一條線。隨著切口愈來愈長,血也如紅色浪花從傷患腹部飛濺到我手上。在冷冽的手術室裡,我冰冷的手清楚感受到他鮮血的熱度。
彈片刺穿了他的下腔靜脈。這是我頭一回看見主要血管受傷。金屬碎片還卡在裡面,雖然也因此多少能幫忙止血,但除了取出別無他法。一想到移除碎片後不曉得能否控制出血,我的心便跳得劇烈。務必得迅速包紮傷口。但我輕輕移開彈片時,血柱瞬間如從血管破口噴出,我趕緊從護理師托盤抓起一大塊紗布蓋在出血處,然後靜靜等待。
我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時,傳來一聲撞擊巨響。醫院遭到攻擊,整棟建築開始搖晃,我感覺雙腳在沾滿鮮血的瓷磚地板上滑了一下,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建築可能會倒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撞擊發生的數秒內,一切陷入黑暗。
那不僅是昏暗,而是徹徹底底的烏漆抹黑,沒有一絲光線。手術室位於地下室,有一層層厚重的門與醫院其他地方隔絕開來。我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病人,也看不到同事。我更驚覺自己甚至聽不到他們的動靜,只剩手術室外的喧囂聲。
我手上的紗布還壓在傷患的下腔靜脈上,靠另一隻手幫忙,摸到旁邊的主動脈。身為一位血管外科醫師,只要觸摸主動脈,就能大概判斷血壓。我知道他的血壓正在下降,所以用手指按壓他的動脈,設法止血,以維持心臟與腦部的血壓。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血不斷從腹部滴到我的大腿上,又順勢往下流到腳踝。
「敷料!敷料!」我大叫著,儘管不抱太大希望,仍期盼在場有人可以幫忙。
過了好幾分鐘,房內瀰漫著詭異的平靜。我等著那位大哥推著手推車跟燈進來,但沒人出現。我左等右等,手指緊捏著那位男孩的下腔靜脈,但他的脈搏愈來愈弱。一片清冷死寂之中,我呼叫著麻醉師,但無人回應,又呼叫護理師、呼叫助手,黑暗中卻只聽到自己的回音。我只感覺得到男孩體內汩汩流出的濕滑血液,我的鞋子浸在裡頭,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手則因為緊握而抽筋。他的生命正慢慢流逝。
「哈囉!哈囉!我需要燈光!有人在嗎?」我一叫再叫。一會兒後,我知道男孩死了。
我徬徨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在冷凍般的手術室裡,溫暖的血逐漸冷卻。幾分鐘後,電燈開始閃爍,然後重新亮起。雖然剛剛叫喊都無人回應,對於人去樓空,心裡早已有底,但此時我環顧四周,發現只剩我一個人,依然感到萬分錯愕。我的手術團隊老早一哄而散找掩護去了。所有人一聲不吭,也沒跟我說半句話,每個人都當機立斷,醫院一遭攻擊就是逃命的時候。
我往地上一看,宛如置身屠宰場。男孩想必失血三到四公升,大部分都沾在我身上。我踉蹌地跑了出去,脫掉手套跟手術袍,深深感到一股絕望。那名男孩本來可以活下來的。之前那個老婦人也許救不回來,但男孩本來絕對還有希望。假如那個推車大哥有來,假如燈早點亮,假如有人幫忙,我們一定可以救活他啊。
我也倍感失望,居然沒人跟我說:「大衛,我們要走了,一起走吧。」他們就自顧自地跑了,獨留我在手術室。我脫下濕答答的襪子,一臉茫然在走廊上晃,急著想找茶壺燒水,好洗掉身上的血、溫暖麻痺的雙手。
我在走廊盡頭一間用沙包堆擋起來的辦公室裡,找到了我的團隊,麻醉師、護理師跟助手,就連推車大哥也在,他們全都靜靜坐著,不發一語,也沒討論半句。男孩的遺體就這麼被抬走了。
《醫者無懼:從中東戰區到非洲煙硝之地,行遍二十一世紀砲火最猛烈的戰場,外科醫生從事人道救援25年的生死故事》
作者:大衛‧諾特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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