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我選了少人走的路途,而這造就一切改變。」
美國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未行之路》這首詩的最後兩句,可以說是描述朱建銘醫師生平的最貼切寫照。
1955年次的朱建銘,出生在八堵,成長在雨都基隆和平島,父母親都是小學老師。這塊土地、他的父母,既是孕育他生命的泉源,更是形塑他人生的資糧。
和平島原名社寮島,座落基隆港東北,為北臺灣最早有西方人足跡的所在,也是基隆最早有漢人入墾的地方──西班牙人1626年就在這裡創建砲台,還留下了荷蘭軍隊驅離西班牙駐軍的諸聖教堂考古遺址;日治時期興建的「阿根納造船廠」,是將金瓜石金礦及其他礦物匯集後運送日本的據點;位於龍仔頂最頂端的天顯宮,則是清朝中葉島上謝姓祖先自浙江寧海奉迎伍顯靈官大帝金身的安放處。
從小愛好大自然
在這樣一處自然與人文交會的島嶼長大,朱建銘似乎從小就被植入了接近大自然、喜愛大自然的「基因」,加上受到生性開朗、思想達觀的父親影響,朱建銘自懂事以來,就一直喜歡走一條較少人走的道路——讀醫學院選擇相對冷門的眼科、遠離繁華的都會到後山台東執醫、進出南極和北極合計15次還意猶未盡……。
回想小時候在和平島的生活點滴,朱建銘印象還很深刻。他說,住在偏僻的和平島,家是老舊日式宿舍,雨天會漏水,偶爾還有龜殼花會跑進屋內,物質相當匱乏,精神生活卻非常的豐饒。
他的父母都是老師,鄰居韓伯伯也是教職,孩子們玩在一起,上課親下課也親,公教人員配給麵粉,假日常一起做水餃、饅頭互相分享。尤其逢年過節玩得更盡興,大夥兒會在山上挖小洞,放入蠟燭然後蓋上瓦片,一起打開瓦片的當下,把住家附近小山丘的月夜都映照成像白天的耀眼日光。
用〈歡樂的日子容易過,歲月如水奔流〉的歌詞,來形容朱建銘的小學生活,最為吻合不過。從小功課不錯的他,跟著「望子成龍」的父母搬遷到基隆市區,從原來就讀的和平國小轉學成功國小、仁愛國小,到了初中(1968年改制為國中),更轉戰台北大都會,考進當時第三志願的雙園國中,之後如願進入建國中學、考上中國醫藥學院(現為中國醫藥大學),成了一般人眼中的「人生勝利組」。
為什麼選讀醫科?朱建銘說,只因為特別喜歡生物,高中大大小小的考試,生物這一科常常拿滿分,再加上化學成績也不錯,就自然而然選讀丙組……。(台灣在1954至1971年的大專聯合招生時期,分為甲、乙、丙、丁四組,考試科目略有不同,並採取先填志願、後考試的分發模式。丙組包含農、醫學院各科系)
「我求學的歷程,的確是一帆風順!」朱建銘補充說,但在那個家家戶戶普遍都窮的年代,他從高中起就想打工賺錢,寒暑假期間扛瓦斯桶,耗費體力,雖說有些辛苦,最苦最累最怕的卻是,有的人家煮飯半熟、炒菜半途,瓦斯卻戛然而止,頻催送瓦斯卻得等個一時半刻,「當時最怕接聽電話,因為一拿起話筒,常常迎來的是一頓怒責。」
上大學,唸醫學院也曾經到婦產科診所兼差,當醫師的助手,「運氣真好,送子鳥總是白天休息,晚上加班,嬰兒都選在半夜呱呱落地,我披星戴月做了快一年,常常睡眠不足,白天精神不濟,而且課業愈來愈重,為了不捨本逐末,最後不得不結束打工的生涯。」
選擇眼科 台東行醫
當年最熱門的科別是婦產科和外科,朱建銘到了選科別時,卻選了眼科。他解釋,從小他就不喜歡追流行、趕熱門,因為走一條不一樣的路,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風景,更何況選偏僻的專業,更容易成為箇中的專家,「記得有一次邀台大陳石池醫師講演,他提及選擇偏門的科別、專注小腸的醫療,而後研究雞尾酒療法治療腸堵塞,打破腸堵塞一定得開刀的鐵律,真有吾道不孤的感覺。」
朱建銘後來到長庚醫院當住院醫師,那時候長庚光是眼科就有72位醫師,他想,台北太擠了,也不缺好的醫師,「加上我不受束縛的個性,怎可能為了升遷得不斷提報告、拚命寫論文」,於是他毅然決定遠走他鄉,選擇到台東開診所。
到台東開業至今三十多年了,朱建銘始終認為他當年的選擇「真正有智慧」。
「在台東當眼科醫師,很有成就感啊!患者眼睛進了異物,匆匆忙忙騎著摩托車,滿臉掛著不安的表情來求診,我只需詳細檢查、挾出異物,不花幾分鐘,患者馬上如釋重擔,滿心歡喜離去。」
朱建銘笑著說,「還有,當時的台東醫療資源極度缺乏,我是用顯微手術治癒病人白內障的第一人呢!」
據統計,白內障是造成失明的第一名原因。正常情況下,透明的水晶體可讓光線通過,並藉由折射聚焦讓影像呈現在視網膜上。當水晶體中的水分和蛋白質,因老化、疾病或是外力而凝結形成不透明的物體、導致水晶體混濁,對光線到達視網膜造成干擾,導致視野變得模糊不清,並影響看到的色彩,就稱為白內障。
白內障之於今日醫療的進步,治療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但之於三、四十年前的花東,那可不是這樣;如果用傳統的一般手術,患者在術後需等待幾個月的時間,再配上一千度以上的眼鏡才能夠恢復視力;但採用顯微手術植入人工水晶體,病患手術後隔天拆開紗布就能重見光明。
朱建銘曾為一名八十幾歲、接近失明狀態的老伯伯治療,讓他不僅重見光明,還能夠「祖孫相認」,尤其,當他第一次看到愛孫「廬山真面目」的時候,他那嘴角的弧線一直往上彎一直往上彎呢!
拍照記錄 成了日常
到台東行醫,固然很忙碌,但台灣的後山,西有好山好水,縕藏著無數的幽靜之美,東有澎湃的太平洋,更是變幻無窮、氣象萬千,走讀不盡,讓原本就喜歡大自然、酷愛攝影的朱建銘長住了下來。他積極參加當地的醫師公會,當了理事長,還用心參與鳥會活動,也做過理事長,於是拍照記錄,更成了他休閒的日常。
從什麼時候開始迷上攝影?朱建銘說,這要感謝他的父親。原本在國小教書的父親,為了改善家裡的經濟,後來兼做些小生意,等手頭比較寬裕了,特別買了一副望遠鏡送給兒子,於是讓朱建銘從小就有透過鏡頭看世界的經驗。等朱建銘上了大學,自己打工賺錢買了傻瓜相機,但那個年代的相機用膠卷,拍完還要沖洗照片,既花錢又費工,每一次按下快門都經過仔細的斟酌。
高中以前的朱建銘雖然喜愛大自然,但在讀書至上的社會風氣之下,日常就是住家及學校之間兩點一線的往返,而且常常得為火車的誤點「追趕跑跳」,一直到上了大學,才有機會做自己,這時就像飛出牢籠的鳥一樣,瘋狂地打球、登山。「舉凡橄欖球、棒球、網球、桌球……,我都喜歡,總之,一球在手,其樂無比,偶而還拿過冠軍呢!還有登山,像是台灣的五嶽三尖一奇,大都曾烙印下我的足跡。」他得意地說道。
五嶽三尖一奇指的是高度夠高、山勢險峻的台灣高山。依照此一標準,從台灣百岳選出來的台灣五嶽,分別是玉山、雪山、南湖大山、秀姑巒山及北大武山,三尖指的是中央尖山、大霸尖山和達芬尖山,一奇則是奇萊南山。這些都登山愛好者在其人生里程碑裡希望再添上一筆輝煌紀錄的目標。
總之,上了大學以後,朱建銘不僅參加的戶外活動多了,也接觸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當了醫師以後更喜歡閱讀《世界地理雜誌》、收看《Discovery頻道》,對野生動物愈來愈了解,也就愈來愈喜歡,「喜歡了,就要一頭栽進去,於是加入台東縣野鳥學會,開始記錄鳥類生態……。」
親近自然 有助護眼
在擔任台東縣野鳥學會理事長期間,朱建銘曾在社區大學開辦「認識鳥類」的課程並擔任講師,也辦過「為溼地療傷,讓鳥兒回家」活動。當時知本溼地遭不明人士開挖土堤,使得溼地的水順著河道大量流入大海,溼地變成「乾地」,沒了魚、蝦等食物,鳥類紛紛搬家。透過這個活動,花了六萬元雇了兩台怪手回填淤沙,知本溼地在回填缺口後,水回來了,再度恢復為溼地樣貌,鳥也跟著回來了,水雉、黃鸝、花嘴鴨、黃頭鷺、磯鷸、白翅黑燕鷗、黑腹燕鷗及翠鳥等鳥類陸陸續續現蹤,讓鳥會人員大為振奮。
「遠眺能讓視力變好,有保健作用。」朱建銘說,眼科醫學曾針對台北市等野鳥學會會員做視力調查,發現一般人40歲就會有程度不等的老花眼等眼疾,但鳥會會員卻較一般人延後十年才出現問題,因為望遠或看近影響眼睛裡的睫狀肌收縮,看遠時睫狀肌會放鬆,看近物則使睫狀肌處於緊繃狀態,長時間下來容易導致白內障、老花眼,我們應從小培養孩子視力的基礎,到戶外多欣賞大自然。
我們常說「地球只有一個」、「大家要重視生態保育」,其實最好的生態保育教育,是引導學生走出戶外、帶領民眾欣賞生態。
他舉例說,女兒曾有一堂生物課,要觀察太平溪的鳥類,於是他帶著女兒前往太平溪流域,許多同班同學及家長也都跟來了,效果比強拉孩子外出好得多了。
特別喜歡鳥類的朱建銘,從2008年起開始展開他的極地之旅,直到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之前,他一共南極走了六趟、北極去了九回。據非正式的統計,除了專營特殊行程旅行社的極少數領隊之外,他的極地經驗,在台灣應該是無人出其右。
為什麼喜歡極地旅行?朱建銘說,應該是大自然的魔力吧!那空靈、潔白、寂靜的世界,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想想看,一個人躺在那裡,是多美的享受,加上他喜歡挑戰困難,更愛一頭栽入,當他去越多次,越看越深入,就越欲罷不能。
在南極點 舉起國旗
朱建銘最近一趟南極行,訂在2022年11月下旬出發。在此之前的一次,是2019年的12月,這趟行程對朱建銘來說,既是幸運無比,更是意義非凡,因為他在經過兩年多的籌備之後、新冠疫情爆發之前,終於如願前往南極點,順利站在地球的最底部,同時讓中華民國國旗在此飄揚,當時他興奮地說:「我做到了!」
事後,在接受媒體訪問時,朱建銘說,每年到南極的遊客約三萬人,到南極點的只有寥寥可數的六、七十人,其中台灣人更是屈指可數,他透過旅行社安排,等了兩年多才有機會到達南極點,在地球的最底部舉起國旗,「為國爭光,很開心!」他也成功讓中華民國國旗在地球最底部飄揚的照片,成了Google熱搜的新聞。
由於朱建銘旅行南極、北極的次數和經驗都相當少見、特殊,因此,他常常接受邀約分享他的極地之旅,並在2021年結集出版了《極地奇跡》。他說,這本書是他投稿《台灣醫界雜誌》六篇南極、九篇北極文章的合輯,算是總結過去,做個記錄吧,未來若還有出版計畫,希望能夠好好規劃,做得更精緻、更有系統。
同樣在受困於新冠疫情的2021年裡,朱建銘還受邀參加〈挺進南北極─中央大學人文與科學精彩對話〉、在中正紀念堂舉辦〈醫師攝影創作展〉。〈挺進南北極〉的這場對話,中央大學是透過網路找到朱建銘醫師,而在與談者當中,朱建銘對畫家楊恩生的印象特別深刻,「他以冰山及企鵝為主角的精湛水彩畫作,呈現冰天雪地中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永續,每每讓其他國家來此的遊客嘖嘖稱奇。」
極地旅行 記錄生態
43年來,他走訪了全球九大洲137個國家和地區,所拍攝的作品多元、生動,包含極地生態、野生動物、各國風光和風土民情,在鮮有台灣人踏足的極地捕捉那剎那間的永恆,尤其難得。為了拍攝北極熊寶寶,朱建銘在攝氏零下43度的曠野中靜靜等待,忍受冰天雪地的酷寒,其他像是在北緯74度拍攝白鯨、北緯73度捕捉獨角鯨的鏡頭、南極威德海域追蹤帝王企鵝,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2014年3月22日,朱建銘在加拿大瓦普斯克國家公園(Wapusk National Parks)的冰原,經由原住民嚮導的帶領,苦候八天拍到北極熊母子破洞而出的畫面。他說,懷孕的熊媽媽在八、九月挖洞做熊窩,然後進入待產,寒冬大雪紛飛覆蓋熊窩,但是因為雪花六角形的構造堆疊,因此有空隙可以流通空氣,加上熊媽媽體溫的熱輻射效應,有別於戶外攝氏零下40度的低溫,熊窩裡面溫度可以維持在攝氏零度左右。熊寶寶大約在聖誕節前後出生,出生後還無法適應外面冰冷溫度,必須在熊窩裡待三個月。三個月大的熊寶寶約15公斤左右,渾身毛茸茸,迫不及待破雪而出,當熊媽媽爬出雪洞後,會讓熊寶寶在熊窩附近適應環境大約一周,就必須帶著熊寶寶走上求生之路,前往60公里外的哈德遜灣海面的浮冰上獵食海豹,因為熊媽媽已經六、七個月沒有進食,已經快要沒奶水。在前往哈德遜灣途中,有狼群守候,準備捕捉熊寶寶,聰明的狼群會分散熊媽媽和熊寶寶後再下手,因此,熊寶寶的存活率約一半,如果是新手熊媽媽,那熊寶寶的存活率幾乎是零,「這就是大自然!」
2017年七、八月間,朱建銘到英國威爾斯拍鳥類,在外海小島住了六天。他觀察到,大西洋角嘴海雀為了躲避天敵,會挖洞在地底築巢,當牠從海中抓回小魚後,精準降落在洞口正前方,迅速鑽入洞內,所以拍攝難度很高,他在風雨中守候七小時,捕捉到母鳥嘴中含著十隻魚帶回餵幼鳥的鏡頭,「真是天下父母心!」
幸福清單 趁早履行
旅行南、北極這麼多次,花不少錢吧?每當有人問起,朱建銘總回答說,能夠到極地旅行,代表的是你的身體還健康,而且對生活有熱情。台北的房子,一間動輒好幾千萬元,假如到極地旅行,是在你的「人生幸福清單」裏,這些花費算得了什麼?更何況「時間是我們的最大敵人」,趁著身體還行、體力還可以的時候,心動不如趕快行動,怕的是,你不敢把想做的事加入自己的「人生幸福清單」。
就因為持續旅行南北極的夢想不曾稍歇,朱建銘成了「吾日三省吾身」的實踐者。他的「三省」是:「即使吃虧能不計較嗎?即使事煩能睡得好嗎?即使繁忙能不運動嗎?」
他說,他的父親一輩子都不計較,因為過得心安理得,己乎不曾生病;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充足睡眠是身體健康的基礎,所以一定要睡得好;固定且長期運動,才能確保體能和肌耐力,因此,他幾乎每天都會跟太太一起散步30至60分鐘。
朱建銘的確因選了少人走的路途而造就一切改變,但更深入去探究,造就這一切改變的,其實不單單是他的選擇,更得之於他的專注、毅力和實踐。而這「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的結果,就誠如他所說的:「凡我想做的事,就一頭栽入!」
朱建銘
CHIEN-MING, CHU, M.D.
台東朱眼科診所院長,極地探險家、攝影師,曾在零下40度的地方扎營十天只為了拍到一張好照片。
以醫師為終身志業,因為喜歡走不同的路而進入較冷門的眼科,並選擇到台東開業服務至今已超過30年,擔任台東醫師協會理事長期間積極抗疫,保護民眾生命與健康。
熱愛攝影,透過鏡頭下的故事倡導生態環境的維護,並於擔任台東野鳥學會理事長期間成功地推動知本溼地復育計畫,讓野鳥有土地棲息繁衍。
夢想是環遊世界,足跡已遍及七大洲137個國家,過去十年更造訪過南極6次、北極9次,並成功征服南北極點,在鮮有人煙的極地,捕捉一瞬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