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走完不啟程」,這是成大醫學院創院院長黃崑巖的諄諄教誨,用來形容屏東枋寮醫院醫療副院長謝仲思,再貼切不過了。
1996年,他選擇枋寮醫院展開行醫生涯,成為東港以南、台東以西唯一的神經外科醫師,每天24小時堅守崗位,一人獨撐20載,無怨無悔地將專業奉獻給醫療資源不足的偏鄉居民,提升醫療品質。
幼小埋下行醫念頭
謝仲思的老家在雲林莿桐,家中排行老四。小時候父親北上打拚、做生意,將他和排行老三的姊姊留在莿桐老家。謝仲思的大伯沒生小孩,把他當作親生兒子照顧,每天放學後,謝仲思還得回家幫忙養牛、放羊。
大伯父樂善好施,在家準備了簡易的醫藥箱,時常免費幫人換藥。全村八、九十戶人家,只要有人跌倒受傷、切菜割傷,都會跑來擦藥或換藥。謝仲思常幫忙抬醫藥箱,觀察大伯怎麼換藥,耳濡目染下,他也學會如何處理外傷、消毒、擦紅藥水,幼小心靈悄然埋下立志行醫的念頭。
讀小六那年,謝仲思陪同父親探望就讀文化大學的堂哥,巧遇堂哥就讀植物系的同學。一路從山下走到山上,這位同學沿途上不斷介紹各種植物的故事,包括蕨類、苔蘚、土馬騌、臺灣二葉松等等。在他導覽下,謝仲思聽得津津有味,更加深想當醫師的念頭。
「如果家長希望孩子念醫學系,要鼓勵孩子喜歡生物,包含動植物,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奠定基礎的。」
然而謝仲思的大學聯考成績並不理想,未能如願考上醫學系。1977年,台灣爆發全國性的德國麻疹大流行。隔年他在聯考前不幸中鏢,高燒將近41度。「結果我考得「糜糜卯卯」(mi-mi-mauh-mauh,形容一團糟),只考上了台北醫學院(現已升格為台北醫學大學)藥學系。」他笑著說。
惡補28天,考上成大後醫系
1983年,謝仲思畢業後進入衛武營接受預備軍官訓練,與準總統賴清德成為同袍,還是鄰兵。「我是北醫藥學系,他是台大復健學系;我們軍醫官都睡在同一個寢室,他五號,我六號。」
更巧的是,兩人都有一個醫學夢,先後考入成功大學學士後醫學系。「我是第二屆79級,他是第三屆80級,變成我的學弟。」謝仲思笑著說,兩人的緣分真的很深。
退伍後某天,謝仲思與同學相約在南陽街吃冰,抬頭突然看到補習班廣告看板上寫著:「考後醫系只剩下28天」。他就像被雷打到一樣,馬上衝進補習班報名,每天從早上6點開始惡補到晚上11點,就是為了一圓當初的習醫夢。
當年學士後醫學系聯合考試出題靈活,完全沒有考古題。物理學第一題是「青蛙怎麼跳,才能跳最遠?」第二題是「挖空的月亮,質量只有原來的一半,請問一個月還剩下幾天?」答題時需要充分的想像力和推理能力,結果他在物理學拿到高分,順利通過筆試。
「老師不是要看答案,因為沒有標準答案,他是想看你的推理過程。」謝仲思回想,自己行醫的路上也遇過許多沒有標準答案的時刻,需要自己去摸索、探尋,這些題目或許就是在尋找有這樣特質的人。
口試當天,主考官正是成大醫學院創院院長黃崑巖,考場氣氛緊張,但黃院長微笑問道:「你為什麼要習醫?」看見黃院長慈祥和藹的面容,謝仲思頓時覺得輕鬆許多,詳細回答他的想法,像是「救世濟人的宏願」、「到偏鄉行醫的志向」。
黃院長在口試時問得少、聽得多,不時面帶笑容,有時微微點頭,一場口試像是向長輩吐露心聲般,十分愉快。不久,謝仲思接獲錄取通知,讓他欣喜若狂。
北上與台大合班上課
1985年9月,成大第二屆後醫系開學。由於醫學院還在建設中,許多教室只完成部分工程,但基礎醫學課程仍如火如荼地展開。
由於第二屆適逢醫師國考分為基礎、臨床兩階段考試的第一年,成大醫院也尚未竣工,沒有場地實施臨床與實習課程,因此在第三學期結束,他們只能離開台南,北上與台大醫學系合班上課。
黃崑巖院長事前已規劃好所有的教程與進度,延聘許多優秀學者,如解剖學科沈清良教授、生化學科何月仁老師等,在學業及生活上輔導學生。經過5個學期兢兢業業的努力,謝仲思完成臨床課程,於1989年回到成大醫院擔任實習醫師。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跟小兒科林其和教授實習的時候。」當時他們遇到一名800公克的早產兒,因為嚴重黃疸必須換血治療。林教授帶著謝仲思跟其他實習醫師徹夜幫孩子換血,但隔天一早依然照常上班。
「我在林其和老師身上看到那種仁醫不放棄治療、對病人全心全意付出的關懷精神。」
辛苦的實習生涯於1990年6月結束,畢業後緊接著是第二階段醫師國考、公務員高考,以及台大醫院外科住院醫師考試。「我們79級同學很厲害,第一次參加醫師國考,考照率高達98%。」謝仲思隨後亦通過台大醫院外科住院醫師考試,並於1996年擔任神經外科總醫師。
難忘恩師身教與言教
成大後醫系眾多教授中,謝仲思最難忘兩位恩師的身教與言教。黃崑巖院長親自授課,「他常說考試本身就是一種教學,考試不是要『電』你,而是在教你。」謝仲思憶及黃院長設計的題目,每一題都清楚引導學生思考,只要能仔細分析不合邏輯之處,就有機會得高分。
為實現醫學教育理念,黃院長常邀請班上同學到家中吃飯,諄諄教誨、如沐春風。
「他最厲害的是,他的教書不在課堂上、他的理念不在課本內,而是在他的身教與言教。」謝仲思直言,真正的老師不是教條式教學,而是以身作則,讓學生感受到他的想法及做事方法。
解剖學向來是醫學生最害怕的科目,一是要接觸大體;二是要記住每個器官、骨頭、肌肉構造及神經。以前在北醫考解剖學時,手上拿著一條線,循線拉到身體某個部位後要回答它的名稱:「這是二頭肌,那是三頭肌……。」突然「咚!」的一聲,考到一半,一位女同學因過於緊張,當場昏倒,救護車馬上來載走。
成大後醫系的解剖學由知名大師沈清良教授親自傳授。沈教授為人嚴謹,但教學卻十分有趣。「聽他講解剖學就像在聽故事,而且老師周末、假日都還會留在學校做研究。」謝仲思回憶,沈教授隨時歡迎每個同學去找他詢問解剖學的任何問題,他也常跑去找老師,把解剖學弄到滾瓜爛熟,對他日後行醫幫助很大。
不只是老師,沈教授與同學們更像朋友。畢業後,謝仲思曾和班上幾位同學與沈教授相約騎機車環島,但因為彼此工作忙碌,始終無法成行。某天謝仲思在屏東枋寮醫院看診時,沈清良教授突然跑來探望,但診間外還有許多病人等著看診,無法好好招呼。沈清良教授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親切照護病人,只待了兩、三分鐘,隨後就心滿意足地離開。
展開枋寮偏鄉行醫生涯
謝仲思任職台大醫院神經外科總醫師時,父親因罹患肺癌而住院。他一邊上班,一邊就近照顧父親。努力抗癌5年後,父親不敵病魔而病逝。隔年,謝仲思在屏東枋寮醫院院長蘇宜輝盛情邀請下,決定南下枋寮醫院,人生就此轉了個彎。
蘇宜輝院長畢業於北醫醫學系,是謝仲思的學長,從台北到屏東偏鄉小漁村枋寮行醫,對城鄉醫療差距感受尤深。他也影響了謝仲思行醫觀念,兩人一起投入偏鄉醫療。
「救世濟人」及「偏鄉行醫」是謝仲思學醫的初衷,也是他對黃崑巖院長當年口試時的承諾,從開始習醫至成為專科醫師的12年間始終如一。於是,在1996年他選擇了枋寮醫院,展開偏鄉行醫生涯。
戰備跑道猶如生命賭場
因為地理位置特殊,枋寮有一條戰備跑道,長達4.28公里。早期的戰備跑道中間未設分隔島,當時政府也還未強制戴安全帽,經常可看到許多年輕人在筆直的戰備跑道上飆車,最後不幸撞在一起。
「戰備跑道的另一端,只有三種車會出現,一是救護車、二是接體車、三是辦法事的法師專車。」
謝仲思形容戰備跑道猶如「生命賭場」,因車禍而頭部外傷的病人很多,所以神經外科開顱的個案也很多。
初到枋寮醫院,謝仲思每個月都要執行許多件腦部外科手術。20多年來他幾乎每天24小時堅守岡位,甚至曾在一個月內執行多達15件開顱手術,且其中有13件還是發生在深夜。
無論是年輕的飆車族,或遭汽車撞傷的行人或老農,許多傷患都是硬腦膜下出血,需要醫師搶在第一時間開刀救人。謝仲思憑藉著扎實的技術,從死神手中搶救回無數條寶貴生命,被鄉親視為神醫與再生父母。
醫療不平等,迢迢就醫路
從屏鵝公路一路往南迴公路走,偏鄉居民就醫路迢迢。
某年一名年輕警察在恆春掃黃,追捕嫌犯的過程中不幸被刀砍中頭部。「當下人還清醒著,但頭上裂這麼大一個洞,鮮血一直流,要趕快縫合傷口。」謝仲思感嘆地說,這名年輕警察最後因流血過多,在送醫途中就不幸死亡。
當時恆春沒有神經外科醫師可以及時救命,救護車將傷患緊急送到枋寮醫院時已經沒有生命跡象,謝仲思看了一眼,當場淚崩。「救護車上全都是血,他的身體卻已冰冷,那是才27歲、年紀輕輕剛出道的警察啊……」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即使已經過去20多年,他依然記憶猶新,腦海中不時浮現當時的景象,這成了支撐他深耕於枋寮醫院的一大動力。
2009年8月7日,中度颱風莫拉克從台灣東部登陸,颱風環流引發兩天兩夜的豪大雨;8月8日起,南台灣陸續出現嚴重水患。林邊鄉是莫拉克颱風重災區之一,全鄉盡成水鄉澤國,交通中斷。
枋寮醫院位處屏東縣樞紐,毗鄰重災區。救人心切的謝仲思率領醫護團隊,趁著雨勢稍歇,即刻搶進第一線災區。「當時洪水淹到一層樓高,有的還淹過屋頂。大水慢慢退去後,廟方將柱子清洗乾淨,讓我們醫療團隊在廟埕前成立醫療救護站。」
「我們進駐時,到處都是屍臭味,有人也有魚,死傷慘重,觸目所及都是亂七八糟、殘破不堪,加上偏鄉醫療物資匱乏,要怎麼治療?」謝仲思心疼偏鄉居民就醫困境,八八風災是促使他決定留下來的另一個原因。
偏鄉暖醫落地生根
偏鄉地區常面臨找不到專責醫師的困境。即使年輕醫師來了,待了3到5年又離開,不是因為服務期滿,就是因為新婚或考量孩子就學問題。
「南部地區神經外科醫師缺人缺得很兇,一來是年輕醫師覺得神經外科既辛苦又壓力大,二來是這科較容易有醫療糾紛。」謝仲思坦言,他常常大半個月內每天全天候隨時on call(待命),一有狀況就得出動,同時還要看門診,以及負責普通病房、加護病房和急診。這份工作是責任制,毫無私人時間可言。
從台大醫院借調到枋寮醫院,謝仲思原本打算5年期滿後就離開。「我一人獨自扛起神經外科、腦神經外科醫療重擔,幾乎全年無休,轉眼已做了超過25年。」離不開的原因是與枋寮居民建立深厚的感情,心甘情願留下來,守護他們的就醫權益。
在他來此之前,許多嚴重腦傷的患者都要外送到大醫院治療,搶救時間受耽擱,結果往往令家屬悲痛欲絕。一般人或許難以想像,務農也會遭逢嚴重腦傷。多年前一位老農不慎從數公尺高的果樹摔落,救護車送至枋寮醫院時昏迷指數只有3分。幸好謝仲思緊急開刀,半年後傷者恢復健康,也如常務農。
謝仲思的醫術與對患者的關懷,不但深獲鄉里的信賴,更聲名遠播,曾有小琉球居民半夜劇烈腹痛,三更半夜大手筆包船前來枋寮醫院求助開刀。
此外,枋寮地區一帶,原住民不少。老一輩原住民的國語不流暢,謝仲思為了能與患者直接溝通,特地學習原住民語言,並促請枋寮醫院僱請原住民語翻譯員,努力做到醫病溝通無礙。
黃崑巖教授總是耳提面命告誡學生,醫師不可收取病人額外酬勞。謝仲思謹記在心,不只不收紅包,就連病人自家的農作物或漁獲也婉拒。直到某天,一位漁民興高采烈地拎著兩尾剛捕獲的鮮魚到醫院,感謝謝仲思的救命之恩。謝仲思再三婉拒,堅持不收禮,沒想到漁民當場委屈地放聲大哭,更負氣地將鮮魚狠扔在地。病友的傷心、難過,令謝仲思大為震撼,也重新調整醫病關係與互動。
逐步擴大枋寮醫療網
剛到枋寮醫院時,全院只有49床,現已擴展到228床;一開始只有4名醫師,現在也增加到40位醫師。他們一步一腳印,擴大枋寮的醫療照護網,認真守護東港以南、台東以西,恆春半島居民的生命安全與身體健康。
蘇宜輝與謝仲思都不是屏東的在地子弟,但兩人努力提升枋寮地區的就醫環境和醫療品質,讓枋寮醫院獲衛福部辦理醫學中心支援獎勵計畫經費(簡稱「醫中計畫」),與國內醫學中心合作,鼓勵年輕醫師下鄉行醫,補足枋寮醫院醫師人力。
在政府補助下,枋寮醫院設置台灣最南端的乙級加護病房共計12床,為重大交通事故、重大手術、嚴重疾病等患者提供更完善醫療照護,降低死亡率。謝仲思還擬定了5年期醫療品質提升計畫,增購64切電腦斷層掃描、1.5TMRI核磁照影設備、血管攝影系統等高階診斷儀器,提高醫療診斷準確性與及時性。
人口快速老化,使長照需求人數隨之增加,枋寮醫院也設立聖維拉住宿式長照機構,提供在地老化的專業協助。
在蘇宜輝與謝仲思攜手用心經營下,枋寮醫院的規模和設備,已今非昔比,成為守護恆春半島居民健康的好厝邊!
一點一滴散播善意種子
曾有名台東的女學生,母親希望她念台南女中。考試當天,母女倆在南迴公路上發生車禍,母親的頸椎骨折。謝仲思趕緊動手術,再派救護車直接送女兒去考場。母親則住院治療。這名女學生不負眾望,考上台南女中,母女倆十分感激謝仲思的救命之恩。更驚喜的是,她後來還考進成大醫學系,成為謝仲思的學妹。
幾年前,恆春國中校長的女兒發生車禍,因腦出血而住進枋寮醫院加護病房。在謝仲思悉心照護下,她康復出院,發願未來要成為護理師,服務人群。果然,她做到了,國內醫界多了一位有愛心且有目標的護理師。
「這就是留下來的意義,一點一滴散播善意的種子,」謝仲思笑說。「醫師的價值就是造福別人,當看到別人快樂時,回饋到我們身上可能是十倍,甚至是百倍。」
其實,謝仲思的心中早已播下善意的種子。他念小學時,全國正流行看史豔文布袋戲。全村僅校長家有電視,所有孩子都擠進校長家的客廳看電視,謝仲思也不例外。但他還得放牛,沒想到牛竟然跑進校長的花園,啃光全部的花草。校長牽著牛走過來問道:「這是誰家的牛?」
謝仲思當下不敢承認,校長也沒破口罵人。但人生機緣很奇妙,28年後,謝仲思在臺大醫院外科值班,恰巧校長動心臟手術,正好由謝仲思負責照顧。趁著校長出院前夕,謝仲思坦承以對:「牽牛把校長家花草吃光的那個人,就是我。」
行醫人生惜福惜緣
但並非每個故事都有圓滿的結局,謝仲思也在急救台上見到許多生命的離去。行醫多年,他最深刻的感觸是珍惜人生,無論喜歡誰、愛誰、要對誰好,都要趁早,千萬別藏在心裡。想要看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定要付諸行動,因為人生真的很無常。
「我常覺得行醫到最後,就是『惜緣』二字。與人相處的每一段時光,都要惜緣。」謝仲思深有所感地說,善待別人,就是善待自己。
許多醫師愈做愈老,心愈軟,而且都面帶微笑。行醫是一種奉獻,助人是一種福氣,良心是愈柔軟愈好。
畢生無私奉獻偏鄉醫療,64歲的謝仲思已快到了退休的年紀。還會繼續做下去嗎?
「當然要啊!」他重重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大笑回答。
謝仲思
CHUNG-SZU HSIEH, M.D.
屏東枋寮醫院醫療副院長、神經外科暨重症醫學專科主治醫師。從1996年起成了東港以南、台東以西唯一的神經外科醫師,獨自守護偏鄉民眾20餘年。
台北醫學院藥學系畢業後為了一圓行醫夢,在短短28天的密集補習後考上成大後醫學系,後於台大醫院服務。受枋寮醫院院長蘇宜輝邀請來到屏東,兩人攜手用心經營,逐步擴大枋寮醫院醫療照護網,無私守護恆春半島居民的生命安全與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