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假日看電影的人這麼多,居然還有一臺自動售票機故障,影城的工作人員怎麼也不來處理一下?」假日人潮爆滿的信義威秀影城,一對情侶在大排長龍的購票窗口前抱怨著。
這時一個神色匆忙的男子,左顧右盼後走到角落那臺無人排隊,但也貼著「故障待修」告示的售票機前,自顧自地在電腦螢幕上操作著,不一會兒便掉出一張電影票。
「他居然買得到票?或許是機器修好了,我去試試看。」
見那人拿著電影票入場,他倆也躍躍欲試,但在機器前按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
「又壞掉了,還是乖乖排隊吧!」男孩只得繼續安撫著女友。
「第N排十七號,麻煩入口處右轉。」九號影廳門口,負責驗票的工讀生指引觀眾入場。然而今天九號影廳播映的是適合親子觀賞的兒童節目,他很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一個大男人獨自來看這部電影。
開演約莫一個多小時後,居然又有另外一個女子獨自一人進場。
「已經開演一陣子了,請問您確定要進場嗎?」
「嗯…………沒關係。」女子似乎失魂落魄,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跟你說,今天真的遇到怪事。」散場前,負責九號廳的工讀生跟同事聊起稍早的情形。「九號廳播放的明明就是兒童電影,居然有一男一女兩個大人跑來看。」
「熱戀中的男女,只要能膩在一起,什麼無聊事都願意做,是你少見多怪。」同事是電影院的資深員工,這類事情想必遇過不少。
「不是!不是!他們是各自進場,而且前後差了一個小時,所以不是來約會的,等等散場我再指給你看。」
電影在孩子們的笑聲中結束,兩人一直盯著影廳唯一的出口,但直到人群全部散去,卻沒有工讀生描述的那一男一女。
「不可能!從開演到現在,我完全沒有離開過這裡,難不成他們會人間蒸發?」
生命徵象監控儀的蜂鳴器急促地響著,屏幕上每分鐘超過一百下的心跳,顯示病人若非處於極大的刺激中,就是失血過多產生了休克。從左右兩手各有一條點滴,且連接的輸血加壓器來看,病人先前應該流了不少血。
「我在哪裡?」腹部一陣劇痛,周雪蓉幽幽地醒來,卻動彈不得,目光所及燈火通明,身邊的各種醫療設備,才令她意識到自己在一家醫院裡。
「周小姐,先不要用力,妳才剛開完刀。」眼前的藍衣人看來像是位護理人員,只見她用熟練的手法幫周雪蓉換上新的點滴,但在緊密的口罩包覆下,看不出真實面容,而刻意壓低的聲音,更增添幾分神祕感。
不知道是麻醉藥還沒完全退,或者是失血過多的後遺症,頭昏腦脹的周雪蓉對眼前的場景困惑不已,若非傷口的疼痛如此真實,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開刀?我發生什麼事了?」周雪蓉努力回想,她最後的記憶是在秦宇翔的車上。
「稍早妳發生了車禍,撞擊力造成第三級脾臟撕裂傷和嚴重內出血,Dr. J 幫妳進行了緊急手術,目前手術剛完成,妳的病情已經穩定了。」藍衣人回頭望了望遠處一位身穿白袍的男子,男子同樣用手術帽與口罩將面容緊緊包住,雙手交叉不發一語。
「你是誰?Dr. J 又是誰?我在哪家醫院?我家人知道嗎?公司還在等我回去交差,讓我先打幾通電話。」周雪蓉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急切地想要起身,但腹部傷口的疼痛令她不得不又馬上躺下。
「妳在一個安全的地方,Dr. J 建議妳先不要說那麼多話,一切等身體恢復再說。」
「秦檢察官呢?他還好嗎?這裡的負責人是誰?請他來跟我說明好嗎?」
「我只負責妳的醫療照護,其他都沒有獲得授權,等到適當的時機,會有人向妳說明一切,現階段請先專心養傷。」
周雪蓉有一連串的問題,卻仍沒有答案,她勉強坐起身環顧四周,周遭充滿著各種儀器與管線,而且除了眼前這位藍衣人,遠處似乎還有其他的工作人員。
雖然這裡看似和一般醫院的加護病房無異,然而一切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若如藍衣人所說,自己是因為嚴重內出血接受手術,顯然不是一般中小型醫院能夠進行,而且依這裡的先進設備來看,絕對是醫學中心級的水準,但身為資深記者,這些年周雪蓉也去過不少大醫院採訪,只是印象中臺北市沒有一家醫院,能夠像這裡如此井然有序。跟受全民健保約束、被財團把持,只能不斷降低成本以求業績的各醫院比起來,這裡似乎更像是某個高級私人診所。只是這些高級診所多是醫學美容等業務,要說在這裡進行如此重大手術,卻是又匪夷所思。
白袍男子走近她身邊,看了看目前的生命徵象,然後回頭低聲與護理人員交談,似乎在交代些什麼。很顯然地,這個神祕機構裡的工作人員不想讓自己知道他們的真實身分。周雪蓉這時才得以近看眼前這個人,瘦高身材,左手臂上有個臂章繡著「J」。
雖然整個環境看起來冷硬而陌生,但周雪蓉似乎從Dr. J 眼神中察覺到,刻意的冷淡掩不住醫者該有的那份光芒。不知怎的,她非常確定過去看過這眼神,只是努力回想卻沒有頭緒。 「你就是Dr. J 吧!謝謝你救了我,你究竟是誰……」或許是失血過多,手術後還沒恢復力氣,周雪蓉說完這句話又昏了過去,在眼睛閉上前,她又看了看那繡著「J」的臂章,以及那似曾相識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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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黑頭車在北上的高速公路高速行駛,後座男子看來臉有慍色,正向電話另一頭的人吩咐著:「這個開發案如果搞得成,宇海集團的獲利至少會有百億,照行規就是百分之三,只用五千萬就想打發我?明天聯合選區其他議員,找環保團體一起在議會開記者會抗議,大家都不必玩!」
黑頭車一路往南港方向前進,在接近內湖交流道時,兩輛轎車突然靠近,一點縫隙都不留給他們,逼得司機不得不開下交流道。在交流道邊,黑頭車被迫停下,接著車上跳下來五、六個黑衣壯漢,將黑頭車團團包圍。
「你們要幹什麼,不要亂來,我是臺北市議員薛克文!」
幾個黑衣人發出幾聲冷笑,把車上的兩人拖出來拳打腳踢,司機兼保鏢寡不敵眾,沒一會就在圍毆中昏死過去。
「議員大人,今天算你倒楣。」帶頭者陰惻惻地掏出手槍,指向薛克文。
薛克文自知無處閃躲,只能縮在一角露出驚恐的眼神。黑衣人卻彷彿貓戲弄老鼠般,並沒有開槍,反而將手槍從頭到腳作勢瞄準了一輪,甚至故意用嘴發出「碰!」的聲響。每發出一次聲響,薛克文就嚇得瑟縮一下,幾個黑衣人見狀大笑了起來。
「沒時間再跟你玩了!」黑衣人先一槍解決了司機,接著把槍口抵住薛克文腦袋,停頓幾秒後,瞬間又把槍口移開頭部,向左下腹開了一槍。
「任務完成。」黑衣人打電話回報後,一群人再跳上兩輛車,此時揚長而去。
本以為自己死定了的薛克文,這才終於意識過來對方無意取他性命。他壓著腹部的傷口,氣若游絲地打電話給臺北市警局內湖分局長。
「李局長,我是薛議員,我的車遇到歹徒攻擊,快來內湖交流道救我!」說完這段話,薛克文再也沒有力氣,倒在了路邊。
救護車鳴笛聲劃破夜空,中央醫院急診室裡擠滿了等待看診的民眾,這裡是全國僅存幾家有能力處理急重症病患的醫學中心。
這是一個醫療崩壞的世代,醫病之間的信任感比紙還薄,許多原本對醫療保持熱情的醫師,一個個被動輒出現的醫療糾紛所逼退。而在全民健保制度的約束下,醫療品質持續下滑,導致有志醫生不願屈就健保、紛紛出走。而民主制度下的政客考量到選票,不敢做全面改革及調整費率,終於在幾年前,導致健保破產,成為壓垮醫療環境的最後一根稻草。醫院徹底淪為財團生財與洗錢的工具,年輕醫師更不願意投身風險高收入低的急重症醫療。
外傷中心呂恆賢主任已經全副裝備在急診室門口待命。見到主任都親自坐鎮指揮,急診室的其他醫護人員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全都嚴陣以待,隨著救護車急促的鳴笛聲,傷患很快地被送進急診室。
「薛議員,我是外傷中心呂主任,會負責您接下來的治療。」呂恆賢診視病患後,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您的左下腹受了槍傷,雖然很幸運地避開可能大出血的腎臟與脾臟,沒有立即生命危險,但仍需要積極治療。」
「呂主任您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議員請放心,我保證您會得到妥善的照護。」
這幾天外科加護病房門口戒備森嚴,連進出治療的醫護人員都必須接受嚴格的身分管制,顯然裡頭住著重要人士。由於一般訪客都被限制探視,因此只能將致贈的花籃放在加護病房門口,而當中最顯眼的,又莫過於落款「宇海國際集團總裁邱世郎」所贈的兩盆蘭花。
護理師向負責加護病房治療的總醫師呈報今日病患的狀況:「這裡是外科加護病房,薛議員的狀況相當不穩定,雖然四小時前才打過退燒針,不過剛才量體溫,又燒到三十九度。而且血壓從前一班開始便偏低,應該是敗血症引起的休克……」
自從三天前入院開始,議員始終高燒不退,即使每四個小時打一次退燒針,也維持不了多久。
總醫師瞄了病人一眼,卻沒有什麼積極作為,語氣充滿無力。「抗生素已經用到最後一線了,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不然再打一針退燒針好了。」
「確定不用做點什麼嗎?我剛才幫病人換藥時發現,傷口流了不少膿,而且氣味並不好,我覺得像是糞便……」對於總醫師消極的治療方式,護理師忍不住提出質疑。
「一定是槍傷把腸子穿破了,才會有糞便從傷口流出。不過既然呂主任說不用處理,我們下面的人還能說什麼?」其實在病人入院隔天,他便發現這個情形,也已經向呂恆賢報告,呂主任卻只是淡淡表示,用抗生素治療即可。
「腹部穿刺傷第一時間就應該馬上手術治療,呂主任到底在拖什麼?更何況現在已經確定腸穿孔,卻還不採取行動。」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不理解外傷治療專家呂主任,怎麼會做這麼離譜的決定,更何況病人還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薛議員,請您安心養傷,本院定會傾全院之力,幫您做最好的治療。」當天下午,中央醫院院長特別助理高東賢親自到加護病房來探視,手中還提著水果禮盒。
「最好的治療?哼!就像我現在這副德性嗎?」日益惡化的病情,薛克文也感覺到不對勁,自己事實上並沒有獲得妥善照顧,只是虛弱的身體讓他沒有力氣再多說什麼。
「議員先生,您也沒有別的選擇了,若是連中央醫院都治不好您,那全臺北大概沒有其他醫院還有辦法。我忘記腸穿孔的病人不能進食,這盒水果您先留著,過些日子等康復後再享用──如果有那一天的話。」高東賢丟下這耐人尋味的幾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由於腸內的糞便持續自穿孔處漏出,繼之而來的是無法緩解的疼痛與高燒不退,薛克文幾乎每個小時都必須注射止痛針,然而即便用上高劑量的嗎啡,藥效一過仍是在病床痛得打滾。雖然歹徒當時沒有立即取他性命,但看著自己腹部如爛瘡般的傷口,他甚至能聞到當中發出的陣陣惡臭。當感染無法有效控制,昏迷與休克仍是臨死前必經之路。
「病人狀況越來越差,是否要和家屬討論『放棄急救』的事?並讓他們有所準備。」一般來說,當病情已經無法挽回時,醫師會向家屬提出建議,此時「放棄急救,減少無效醫療,不增加病患無謂的痛苦」是讓病患善終的最好方式。因此眼見薛克文已經進入臨終前的彌留狀態,加護病房的護理師詢問負責的醫師。
「不用,無論如何就是要搶救到底!」負責醫師不假思索地回答。
死亡前三小時,只能用慘絕人寰來形容。持續使用心臟按摩、電擊器、大量輸液搶救的結果,薛克文胸部的每一根肋骨都被壓斷,胸口皮膚遭到電擊器大面積的燒焦,全身性的水腫,連見最後一面的家屬都差點認不出來。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那一刻,而是死亡前的過程。
在輿論要求下,中央醫院針對議員的醫療過程開了記者會說明,只是從院長以降到外傷科主任與加護病房專責醫師,各個面罩嚴霜、不發一語,反而是沒有醫療背景的院長特助高東賢擔任發言人,神色自若、口沫橫飛地回答記者們的問題,最後他將死因歸結於槍傷造成的嚴重感染,醫護人員雖然拚到最後一刻堅持不放棄,依然無力回天,院方已用盡所有資源,家屬理解也感謝院方的努力。
就在記者會將要結束之時,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提問:「腹部穿刺傷不需要手術治療嗎?外傷科呂主任能不能說明一下?這是醫師的專業判斷嗎?這當中是否因受到壓力而影響決定?」喊話的是留著一頭俐落短髮,身著T恤牛仔褲的年輕女記者周雪蓉,個頭不高的她,在人群中卻因活躍的提問而特別顯眼。
「呃……這個問題……是極度專業的外傷處置,通常……呃……有一套…….標準流程……」平時總在各種重大外傷事故的記者會上,對媒體口若懸河的呂主任,這次明顯侷促不安,講話顛三倒四。 這時,高東賢一把搶過麥克風:「議員的治療過程,完全基於外傷科呂主任的專業判斷,記者朋友請不要補風捉影。」聽到這幾句話,始終沒有發言的院長身形一震,口罩下的眼神閃過一絲異樣,呂恆賢表情也很不自然地點點頭。
《H.O.P.E.沉默的希望:黑暗的時代、慘白的世界,誰能帶來一絲希望?》
作者:傅志遠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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