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醫師又會修復手錶,放眼國內大概找不到第二人。
以接合斷指聞名的高雄市立大同醫院(委託高雄醫學大學經營)骨科特約醫師林高田,從醫40多年來接合過2000多隻斷指,手術精緻一如修錶師傅。
從臨床中培養出收藏與修復手錶的興趣,林高田迄今收藏了1800多隻手錶。他把停擺的手錶當成病人來修復,看到指針在自己的手裡再次轉動,內心快樂無比,堪稱另類的「手錶醫師」。
醫學世家的叛逆少年
林高田出生於以《無米樂》電影走紅的台南後壁。父親林金鐘畢業於日本九州大學,是名外科醫師,母親林鄭錦香為藥師。一家共有五名兄弟姊妹,包括兩名姐姐、一名哥哥及一名弟弟,他排行老四,與弟弟林俊志都繼承父親志業,分別成為骨科及家庭醫學科醫師。
林高田出生不久後,全家移居台南新營,父親曾任省立台南醫院(今衛生福利部台南醫院)外科主任及院長,退休後自行開業。由於父、母親忙於照顧病人,他就讀國小時就當起「小留學生」,四年級下學期開始就從新營國小轉到台南市成功國小,寄宿在姑丈家,星期假日再獨自搭火車返鄉和家人團聚。
自幼成績優異的林高田,初中及高中都考上第一志願,但年少輕狂的他不愛念書,卻整天瘋各種課外活動。他曾拜師學習國畫、素描、西畫、雕塑、柔道、聲樂、鋼琴及游泳等,高中時還擔任校刊主編,並熟讀《國父全集》,深受孫中山先生的革命思想及愛國情操所感動,主動加入中國國民黨,活脫脫是個愛國文藝青年。
讀台南一中時,他還與國際知名導演李安成了同學,一起參加合唱比賽。當時南一中的校長李昇是李安的父親,或許是有個校長父親,「李安在校時很文靜、低調」,林高田觀察這位大導演年少時就流露出謙虛、不自滿的性格。
然而再多技藝傍身,也難敵升學壓力,林高田因為玩得太瘋,升高三時差點被留級,不得不收心回到教室專心準備聯考,最終考上了第三志願高雄醫學院(今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
承襲父志,挑戰頂尖醫學路
上了大學,林高田就像脫了韁的野馬,考試只求及格,在社團的時間比在教室還多。他參加了劍道社、柔道社、合唱團、美術社、國醫社、高醫青年社及《南杏》校刊社等等,畢業前就取得了劍道3段資格,畢業後不僅持續維持這些興趣,年近六十時還晉升為劍道4段高手,「我一度練到肌腱斷裂,撐了4天的拐杖,那時候才知病人有多痛苦。」他為自己的瘋狂舉動覺得好笑。
但這些多彩多姿的社團生活,以及劍道快、狠、準的訓練,養成他冷靜思考、當機立斷及熱心服務的特質,對於日後進入臨床照顧病人有非常大的助益。
大七進入醫院實習,林高田開始有自己的生涯規劃。由於從小深受外科醫師父親的影響,加上骨科醫師表兄王清吉的牽引帶路,他一頭踏上骨科的領域,並挑戰當時最尖端的顯微手術,成為手外科的一把好手。
實習醫師時,林高田開始擔任父親的手術助手,「50年前外科醫師開刀不戴手套,但我父親刷手動作做得相當徹底,他會把雙手先塗滿紫藥水或紅藥水,再用刷子不斷地刷刷刷,刷到藥水都消失了才上刀。」對比當今手術前除了刷手外,還要消毒、戴手套、著無菌裝等多重步驟,台灣醫療對病人的照護也越來越周全。
某天有名臉部受傷的病人上門,當時父親忙著照顧其他病人,囑咐林高田幫病人縫合傷口。當時的他笨手笨腳,縫了半天一直縫合不起來,緊張得直冒冷汗,病人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說:「我的皮很厚齁?醫生你看看我的身分證!」林高田看了噗哧一笑,原來病人名叫「黃厚皮」。他很感謝病人當時沒有怪他動作生疏,反而拿自己開起玩笑。
實習醫師快結束前,父親突然因為二度中風病故,頓失保護傘的林高田被逼得一夜長大。在往後的專業領域,他絲毫不敢鬆懈,生怕落了父親的面子,鑽研手外科、骨質疏鬆、關節鏡手術及骨折手術等,並在2002年成為高醫骨科的第三任主任。
2006年他升任高雄市立小港醫院(委託高醫大經營)副院長、2014年借調出任高雄市立聯合醫院院長,並當選過中華民國手外科醫學會、骨質疏鬆症學會及高雄醫學大學教師會等理事長,沒有辜負父親生前的期望,成了在骨科領域中令人景仰的前輩。
重重挫折,打斷骨頭顛倒勇
其實林高田的骨科之路剛開始走得並不順遂,高醫畢業後,因身高、體重未達標準而免服兵役,比同學更早踏入臨床,理應比同學更具優勢。但他申請母校骨科服務未獲錄取,只好先到聖和外內科醫院擔任住院醫師,翌年才如願進入高醫骨科,從第一年的住院醫師重新做起。此時同學也陸續當完兵,很多回來高醫工作,成為他職場的同事與對手。
此外,出國進修、升等,他也是一波三折。別人出國1至2年就修得學位,林高田卻走了10年的坎坷之路,包括碩、博士的進修,以及講師、副教授的升等,從來沒有第一年就過關的經驗。
而當時分子生物學逐漸成為顯學,一竅不通的他埋首苦讀,可惜投稿國際雜誌未被接受,進修年限已至而無法取得博士學位。「我的人生充滿挑戰,一路走來挫折不斷,但是愈挫愈勇,許多情況最終都能如願。」
「打斷骨頭顛倒勇」的林高田說,他很樂觀看待自己的挫敗,也曾花時間研究《失敗學》。發現面對失敗,最好的解藥就是從中記取教訓,避免重蹈覆轍,進而找到對的方法,做對的事情。他常以自身經驗鼓勵年輕學子,不要因一時的挫敗而放棄,只要設定目標,專心投入,就有機會扭轉劣勢、出人頭地。
接指接掌,縫合社會底層的人生
林高田剛投入顯微外科時,沒有這方面的師長可請教學習,就自己先以老鼠不斷地實驗,「老鼠就是我的老師。」在成功接好第一根患者的手指後,他的信心大增。
高雄是台灣的工業重鎮,但早年缺乏工安觀念,意外事故頻傳,林高田曾經一個星期連續接到三名斷指的急診病例。甚至有次一名病人斷了三根手指被送到高醫,林高田緊急予以救治後,語重心長地提醒病人要注意工業安全,沒想到病人慚愧地回答:「我就是工廠的工安老師,我就是在示範車床可能會切斷手指的時候,在大家的面前被切斷了三根手指。」
他的病人多來自工廠的黑手,或是火拚的黑社會份子,對於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人,他有多一份的體恤與憐憫,總是盡全力搶救,幫助他們恢復萬能雙手。因此他的門診總是爆滿,常常要從上午看到深夜,連吃飯、上廁所都沒有時間。他曾經將醫院供應的一瓶牛奶放了5小時才喝完,之後拉了一星期的肚子。他不改幽默地說:「沒有比這種減肥方式更有效!」
隨著工安環境被重視、改善,工廠也陸續外移,手部意外事故才逐漸減少,林高田前後共接合了二千多隻斷指。細心的他,每次手術的經驗都記錄在筆記本裡,並藉著每一次的記錄思索更精進的手術方法,才有了「接指大王」的美名。
根據當時的醫療文獻,接回一隻斷指的手術平均約需6個小時,林高田經過不斷的研究與改進,在技術上不斷創新突破,現在他只需一個多小時就能接回一根斷指,「手術時間越短,成功率越高,患者復原得也愈快、越好。」他總是用最簡單、有效率、最省成本的方法來救治病人,不再為他們的生活增添任何負擔。
手錶與手術,同樣精密的世界
斷指接合和手錶修復是完全不同的領域,林高田的斜桿人生緣自一名病人的啟發。2000年,一名患有強迫症的病人自認腿部肌腱太緊,向林高田求助手術治療,並送上一隻勞力士機械錶,嚇得他趕緊退回。沒想到10年後,這名病人再度找上門,這次帶來一只石英錶,還要醫師當場戴上不准退還,林高田勉為其難地接受。
當時林高田戴的是幾百塊的電子錶,完全不懂機械錶、石英錶的差異。他好奇上網查詢那只石英錶的來歷,驚訝發現手錶原來結合著藝術與科技,與顯微手術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才開啟了他的修錶興趣。
「那隻石英錶的錶帶採用316L的不鏽鋼,和骨科手術使用的鋼板材質幾乎一模一樣。」他回想起剛開始當醫師時曾經把自己壞掉的手錶送修,看到修錶師傅也是使用顯微手術常用來夾縫線的不鏽鋼鑷子。
「那隻鑷子當時在鐘錶行只賣200元,但醫院的鑷子卻要4000元,材質卻都一樣!」林高田依稀記得手術室裡的鑷子上有「Made in Swiss」字樣,一度好奇為什麼瑞士會生產手術器材,直到自行研究修錶,才恍然大悟原來瑞士是鐘錶王國。
林高田修復手錶與他當初學習顯微手術一樣,大多是自行摸索領略。他將每只手錶當解剖學來研究,為每一只修過的手錶製作病歷,記載品牌、型號、機芯等資料,還拆下故障的機芯,用去漬油洗淨,重新組裝,回復原貌,整個過程與骨科手術相似,讓他樂在其中。
為了能掌握手錶結構,他每拆下一個零件,就從各個角度拍下不同的照片,再依圖片重新組裝,有時候還因為沒有鎖緊螺絲,造成軸心斷裂,正常的錶反倒修壞了,耗費不少時間才搞定。
一路鑽研下來,林高田想要探究更多的手錶,便開始到跳蚤市場尋寶,把看中意的骨董錶買回家,清洗錶殼、機芯再組裝回去,讓舊錶變成新錶;另外,他也上網購買一些便宜的的仿冒名錶,來精進修復技巧,享受創作美好的過程,「它可以激發源源不絕的靈感,並滿足不斷進化的眼光及手藝」。
享受修復的樂趣,斜槓修錶師
談起手錶品牌故事及歷史演進,林高田更是如數家珍,「從日晷歷經幾千年到時鐘,600多年前才進化到懷錶及手錶,直到20世紀人們才把錶戴在手腕上,手錶問世至今才100多年。」一邊說著,他眼神彷彿閃爍著火花。
瑞士鐘錶業的興盛是受到宗教的影響,當時的社會認為珠寶是奢侈品,於是朝著與普羅大眾生活息息相關的鐘錶業發展,並以優異的品質享負盛名。直至1969年聖誕節,日本發表比機械錶更精準的石英錶後,瑞士的鐘錶王國一夕崩塌。
1970年至1983年間,瑞士製錶師人數由1600人跌至600人;1970年至1988年間,瑞士錶業從業人數由9萬人跌至2萬8千人;手錶品牌從1500多個慘跌到600多個,造成數十萬人失業,直到Swatch手錶問世才扳回一城。如今帶有計時功能的手機橫掃全球,戴手錶的人少了,手錶也成了夕陽產業。
但目前仿冒手錶的市場依舊熱絡,也讓林高田大開眼界,「仿冒錶幾乎能以假亂真,3000元就能買到200萬元的名錶,但材質確實差很多!」他笑著回憶,有一次他送修一只大陸仿冒錶,因為缺乏零件師傅無法修復,一放就4、5年,直到他前往上海參加學術研討會時找到同樣的機芯,便試著自己動手修理,這只舊錶竟在他手裡活了過來,令他開心了很久。
半路出家的林高田,跨域成為修錶專家,在鐘錶界逐漸打響了知名度,很多師傅對這位骨科醫師都刮目相看。他也發現自己對修錶有天賦,開啟他進入不一樣的斜槓人生。
抱著這股熱忱,愈來愈多人慕名找上林高田修錶。曾有一名同事的結婚K金錶,因為機芯故障、鑽石脫落而無法擺動多年,經由他的巧手後重新活了過來,看到同事戴上這只承載了回憶的手錶,臉上重新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他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帶領團隊,如精密齒輪合作
林高田個人收藏的1800多只手錶中,有世界各國的機械表、石英錶、精工錶、電子錶,以及新興的智能手錶等,不少是外型獨一無二,或是企業紀念款,每只手錶都用廚房紙巾包著,再放進夾鍊袋保存,以防潮防塵。其中最昂貴的是價值13萬6千多元、鑲有寶石的手錶。
每隻手錶的功能也大不相同,除了看時間外,有的可以測量心跳,也有潛水專用的,還有一只直徑6公分的俄羅斯水鬼大手錶,可以在演講時提醒時間,甚至還有可愛的兒童卡通錶等,每一個都讓他愛不釋手。
對林高田而言,收藏手錶不是在炫富,而是想探索每一只手錶的製作原理,為什麼它可以獲得專利,又如何上緊發條及調整時間等,一如他一路走來充滿無數挑戰性。同事好奇問他,下次想買的是什麼錶?他回答:「故障的錶」。
「醫師是高壓的行業,修錶讓我工作壓力獲得紓解,也讓自己成長茁壯,開刀、鎖骨釘更加順手!」林高田說,每當聽到鎖錶背蓋的「咔」聲,如同手術鎖緊骨釘,就知道手術成功了,心中的快感難以言喻。
林高田還從修錶領悟職場工作倫理。曾帶領科室及醫院的他說,手錶零件缺一不可,和醫療團隊每個成員同樣重要,大家不分職務高低,攜手合作,運作才能順暢。
多元興趣,締造骨科傳奇
除了修錶外,林高田還會畫漫畫。2003年SARS疫災席捲全台,高醫印製《抗煞快報》,宣傳疫情發展及防疫措施。當時醫院驚傳疫情,全院陷入空前危機,時任高醫骨科主任的他,除了帶領科內同仁勇敢抗煞外,並和外科醫師沈茂昌一起透過漫畫,以詼諧幽默的方式,緩和院內的緊張氛圍,也提醒同仁注意防疫安全,成為醫院同仁的大補帖。
多才多藝的林高田,從小培養的多方興趣,讓他在醫院的康樂活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為了應付上台表演,他勤練李小龍的雙節棍及400首流行歌曲,秀肌肉、也秀歌喉,看得台下一片叫好。
2019年自高醫退休後的他仍不得閒,從高雄到苗栗再到上海,曾在9家醫療院所擔任特約醫師,受病人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他笑稱自己每星期都要上「酒家(與9同音)」。新冠肺炎爆發期間,他一度停止跨海、跨院支援,目前維持7家醫院的門診及手術兼職,依舊活力充沛,看不出即將邁入古稀之年。
重視養生的林高田認為,國人平均餘命已超過80歲,但高齡者臥床需仰賴他人照顧的「不健康餘命」長達8年,也就是人生最後一哩路深陷病痛,生不如死。「活得久,更要活得徤康、快樂,才不會拖累家人」,所以他平時醫療工作再忙碌,也都會抽空並養成運動習慣,並適度曬太陽,增加鈣質食物攝取,以儲存骨本、延緩老化。
十多年前,林高田曾請俗稱「土公仔」的撿骨師來幫過世的雙親撿骨,自喻「事後醫師」的土公仔,得知林高田是正港的骨科醫師,兩人笑稱是「同行」;「一位是摸活人骨頭,一位是撿死人骨頭」,一語道出探索生命,看骨頭最清楚的奧妙。而林高田憑藉著自己的專業知識與經驗,不僅創造了他的骨科傳奇,也玩出了精采的人生「錶」態。
林高田
GAU-TYAN LIN, M.D.
台灣手外科、顯微重建專家,手錶維修師暨收藏家。曾任高雄市立小港醫院副院長、高雄市立聯合醫院院長、台灣手科醫學會理事長、中華民國骨質疏鬆症學會理事長。
年少叛逆不愛讀書,曾拜師學習國畫、素描、西華、雕塑、柔道、聲樂、鋼琴、游泳、合唱、劍道等。高雄醫學院畢業後加入骨科,精研手外科與顯微重建,從醫40多年已接續過2000多隻斷指。
精通修錶,欣賞齒輪與各部件精密協作、永續運轉之美,並以此觀念帶領醫療團隊,不分職務高低攜手合作,才能帶給病人最大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