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文通
過去,宋永魁醫師孜孜不倦於精進醫術,在繁忙的醫療工作之餘,常以繪畫紓壓,用畫布與色彩表達內心的情感與思考,融合了醫學的嚴謹與藝術的自由。現在,80歲的他,將人生的酸甜苦辣化作一幅幅動人的畫作,用鏡頭捕捉與心靈共鳴的石頭眾生相,更透過佛法將包容與放下化作一段段修行的旅程。
宋永魁出生於美濃,住金面山下,小學唸美濃國小。一到三年級,每天要走五、六公里的路才能到學校。在三年級時,一個改變命運的建議出現了。他的伯父宋彩清,一位受過日本教育的牧師,向宋永魁的父親建議:「這個孩子可以念書,不要荒廢了。」於是,宋永魁的父親決定帶他到屏東中正國小讀書。他回憶起那段日子:「父親騎腳踏車載我去學校,途中會經過里港和里港溪……。」


儘管鄉下老師的國語發音不標準,住在伯父家的他經常被糾正,這也影響了他至今的國語發音和寫作,在同校中,台大骨科教授劉昌華是他的學長、中央研究院院士魏福全是他的學弟,這樣的環境無疑激發了他對知識的渴望,認真本份地學習。
升初中時,宋永魁的伯父搬到高雄,他則順利考上屏東中學(初中部)。那時,他在外租房子,每個月父親都會拿錢給他住宿的家庭。初中畢業,他面臨兩個選擇:台南一中或高雄中學。因為高雄離家比較近,最終選擇了高雄中學;兩位曾任長庚醫院院長的張昭雄和李英雄,都是他雄中的學長。

讀雄中時,父親希望宋永魁考醫學院,但他第一次考試成績不理想,考上成大,只好辦理休學,然後上臺北補習班,補習物理和化學。再次考大學,物理考得非常好,名列前茅,化學和作文也都不錯。他本來想進臺大電機系,但最終還是依照父親的意思,選擇了醫學院,於是成為美濃第一位考上臺灣大學醫學院的人。他感慨說道:「這大概是我父母這一輩子最感安慰的事吧!我念初中時,每個月會回家一次,媽媽總是特別照顧我,送我到旗山搭客運回屏東上學……。」
進了臺大後,作為長兄、有五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的宋永魁,肩負起帶領弟弟妹妹北上念書的責任,致使很少有時間和大學同學互動往來。當時,他租屋在外,為照顧陸續北上的弟弟妹妹,常常得煮三餐、陪讀書。雖然他有時會覺得帶得不怎麼成功,但盡力了。後來妹妹念銘傳,但其他弟弟因為不適應臺北的環境,最終又回到鄉下。
菸草、香蕉與親情的無聲守候
每逢暑假和寒假,他都會回到美濃,幫家裡做農活。春夏一早,趁天候涼爽,他手腳靈活地穿梭在竹林間摘筍;秋冬收藏的季節,農家的忙碌更顯熱鬧。收回來的菸草,經過薰煙處理後,還要一片片地分裝整理,宋永魁在繁瑣的農務中總是默默無言,耐心去做。

時光荏苒,宋永魁回憶起那段辛勤的歲月,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淡淡的鄉愁。「現在老家的菸樓都拆掉了,只剩下一些遺跡,真是可惜。」他低聲感嘆,眼神中流露出對過往的懷念。那高聳的菸樓,曾經是顯著的地標,如今卻只留下殘垣斷壁,猶如歲月無情地沖刷掉了昔日的繁華與忙碌。
在他心底,美濃的每一個角落都印刻著童年的回憶,那是他和家人共同經歷的艱辛歲月,也是一段無法抹去的深情。如今,儘管一切早已成為過去,但那份對家鄉的眷戀和對家族的責任感,依舊深深地烙印在宋永魁的心中。
他們家的經濟來源主要是種菸草、香蕉和養豬。當香蕉銷往日本市場很好,宋永魁父親就改種香蕉……。這段農村生活的經歷,為他的人生帶來了深刻的影響,每當夜深人靜咀嚼歷歷過往,他對父母親及伯父充滿著感恩之情。
畫面移到臺北,宋永魁的大學生活雖然平凡,但他找到了自己的興趣——畫畫。他接受何肇衢和葉志強老師的指導,前者是西畫家,後者屬嶺南畫派。他還擔任醫學院綠野社(美術社)社長,與朱樹勳、張天鈞等人一起學西畫,甚至請來劉其偉指導。擔任住院醫師期間,他開始跟李石樵老師學畫,每週六下午去他的畫室練習。
實習期間,他對內科宋瑞樓教授的指導很感興趣。但由於同學們多選了內外科,他最終選擇了婦產科。在馬祖服役時,臺大通知他被錄取為住院醫師,後來因為認真工作,升任總醫師。當住院醫師時,他整理資料並發表論文,像是懷孕糖尿病和胎兒心電圖的變化等,這在當時都是比較新的研究領域,他很想繼續深耕,陳晳堯教授幫他取了綽號「Alka(Academic)」,但後來沒有機會留在臺大,就此改變他往後的醫師職涯。

宋永魁醫師/提供

在長庚寫下婦產科的傳奇
宋永魁回憶當時的臺大醫院:「行政由邱仕榮教授領導,對我們影響深遠。他後來推薦我去長庚醫院,這對我的職業生涯有很大幫助。」
長庚發展初期,婦產科相當薄弱,但宋永魁和其他四位醫師齊心協力,克服種種困難,慢慢發展了起來。宋永魁回憶道:「我們從零開始,努力培養後輩,也派人出國學習。」在1975到1980年間,他們的努力漸漸有了成效。
隨著時間的推移,婦產科逐步走上正軌,他也成了長庚創院院長羅慧夫所倚重的人才,負責建立婦產專科。後來,宋永魁還創立林口長庚醫院生殖中心,完成長庚第一例試管嬰兒手術,迎來第一名試管嬰兒的誕生。甚至在1986年之後,婦產科成為臺北和林口的強大科室,並到高雄開展業務。


1979年到1982年,宋永魁赴英國留學。回國後,在長庚成立染色體實驗室,並訓練技術人員。當時,他們連培養劑都要自己配製,每次去美國開會,還要背實驗室的水回來。做顯微注射時,也是自己拉針自己磨,完全靠「土法煉鋼」。宋永魁笑說:「現在這些實驗器材都規格化了,如今回想起來覺得很好笑!」
當臺北榮總和臺大陸續成功做出試管嬰兒後,宋永魁也在長庚成功做出第一例試管嬰兒。由於當時還沒有減胎的技術,他曾接生過一例四胞胎,他坦言:「現在想起來自己還蠻『憨膽』的。」
遭遇醫療糾紛與學術遺憾
不過,宋永魁的醫師職涯裡有兩大遺憾,一是遇到醫療糾紛讓他終身難過,一是當年為了長庚婦產科室的發展而無法深入學術領域。
後來擔任副院長時,他的工作是調節解決醫院醫師的醫療疏失和醫療糾紛的問題。因而減輕醫院的賠償問題。幫忙解決醫生們遇到的困擾。醫療糾紛所引起的刑事跟民事賠償造成現在年輕醫師選擇專科時候很大的考量因素。時代不同面臨的問題更加的困擾,因此有許多醫師會進修法律系碩士。社會的變遷醫生們也需要去學習醫療保險的問題。醫療商業化不斷的在演進。醫生的角色不再那么單純行醫濟世。
至於對醫學史的興趣和研究,宋永魁退休後才開始。他擔任副院長時,看到陳順勝副院長在高雄的醫學史研究做得很好,才意識到歷史的重要性。後來創立生殖醫學會和微創醫學會,帶動了台灣婦產科的發展,特別是微創手術的普及,並著手寫書立傳。
他回憶道:「當時有許多前輩醫師反對微創手術,但我們堅持訓練年輕醫師,最終形成了一個全國性的團隊。」他的學生李奇龍予以發揚光大,成為這個領域的佼佼者。

藝術創作與生命的連結
談到繪畫的啟蒙,宋永魁表示,這要回溯到他的大學時期,由於繪製人體解剖圖,需要一些繪畫基礎,加上他對畫畫有興趣,便在大三時加入了綠野社,一方面學習人體寫生、風景素描,在當上社長後,更常邀請藝術家到校演講。畢業後,因為擔任住院醫師而一度疏於作畫,但對繪畫的熱情不曾中斷,後來趁著赴英國留學之便,走訪歐洲許多著名的美術館及藝廊,累積藝術知識之餘,也奠定了創作方向。

宋永魁醫師/提供



從大學時代加入美術社學習西畫,至今作畫四十多年的宋永魁,在他的畫作中,融入了醫學素材,如生殖、內視鏡手術、開刀房、生命之刀、病者空間和醫者空間等,後來更透過佛法的沉澱和職場的歷練,幻化成一幅幅豐沛多彩的生命圖像。
身為婦產科醫生,他對生命的初始有較多描繪,比如:「剖腹產」、「第一口氣」和「接生」等作品,傳達了他對新生命誕生的喜悅與歌頌;「生命之刀」置入一個八卦運轉,象徵手術台上正在維持人體健康的運作;「風火水土」將人體細胞組織的外觀擬人化,用藝術角度呈現生命的感動。
他坦言,醫師的工作比較無趣且一成不變,久了難免有倦怠感,而繪畫帶給他的挑戰和創新的刺激,讓他從中獲得不少樂趣,他的畫作品曾三次入選法國沙龍,加入法國沙龍學會,殊為不易。
宋永魁的首次畫展,在1995年於美國文化中心舉辦,在當時出版畫冊的自序文上,他寫道:「行醫是志業,繪畫是心願,對我來說,兩者都是修行。希望朝著生命更加圓融的境界,一路努力下去。」
除了繪畫,攝影也是宋永魁藝術人生的一部分。2015年12月,他在中正紀念堂辦了一場以北海岸為主題的「醫者心靈視窗攝影展」。他說,一開始是他太太和小孩上攝影課,後來他也加入,拍著拍著就拍出了興趣。後來跟隨攝影家李坤山進行街頭攝影,到台灣各個角落記錄現代街景。

1996年,宋永魁到中國大陸西南地區支援,協助完成第一例試管嬰兒手術。那些年,他記錄了很多當地人的生活,比如重慶的早餐、老人的日常、背著孩子的母親、等工作的工人、市場賣肉的小販、返鄉的人們等。這些照片展示了當地人的努力和經濟的快速發展。
「現在我還在拍攝,與一些攝影同好一起創作。這些作品中,我記錄了桃園的龍岡市場、老兵的生活等。有些涉及肖像權的問題,但我希望能夠把這些作品整理出版,分享給更多人。」之於未來的規劃,宋永魁娓娓道來。
與佛法的初次結緣與自修
談到佛法因緣,是宋永魁1982年從英國回來之後的事了。最初聽淨空師父的錄音帶,參加佛學社活動,與普渡法師有接觸,接著看佛經、抄經文,與佛法的緣愈結愈深。期間因為長庚醫院志工與鍾美心醫師的積極邀請,參加財團法人佛教僧伽醫護基金會的義診,與基金會結下不解之緣,一度被聘為第二屆董事。此外,在義診期間,結識了西蓮淨苑的慧觀法師,並開始參加淨苑的活動。
「進入佛法領域,發現其理論深妙,蘊藏許多人生哲理,似乎可從中得到很多東西,但慢慢又覺得好像不完全是那一回事。」宋醫師表示,佛學與學佛好像有些不同,學佛是要追求佛的清淨心,從這裡去看自己的人生。
慢慢地,從淨空師父那裡開始學習,對《六祖壇經》有些研究。後來也接觸《楞嚴經》和《金剛經》。
1996年以後,宋永魁去了重慶,常到大足石刻拜佛,逐漸加深了對佛教的了解。「近幾年,我對慧律法師的講解特別感興趣,從他的書和開示中學到很多。我每天都會聽慧律法師的開示,讀一些大部頭的經書,比如《楞伽經》和《法華經》。事實上,《心經》已經包含了所有的智慧,但理解起來並不容易。」

宋永魁也參加過聖嚴法師的禪修,與很多佛教大師都有接觸,唯獨中台禪寺較少。在這些接觸中,他發現人間佛教和真正的佛教之間有些差距。比如,聖嚴法師和證嚴法師雖然都致力於救濟眾生,但要成佛還需要更深的修行。「人間佛教雖然重要,但最終還是要達到無相無住的境界。」
「我認為空性非常重要,這是修行的核心。空性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包容一切,這才是真正的佛法。人間佛教非常偉大,但要達到佛的境界,還需要更深的修行和理解。」宋永魁神情嚴肅地補充道。
修行最大的障礙是什麼?「我覺得是自己的習性,比如貪、瞋、癡這些,需要慢慢去克服和放下。比方說,像現在是網路時代,有些人沒事,連吃飯、上廁所,都要上傳到Line給大家看,這樣很不好,還有詐騙那麼多,有時候看到了,還是會覺得不舒服,這些都會造成影響,因為一個念頭剎那間有幾萬次,阿賴耶識是很深的,像剝皮一樣,很難了解,這是很難的。至於名利這些東西,終究是帶不走的。現在我已經80歲了,能夠放下的都放下了。」
「對於佛法的庇蔭,我沒有什麼大的印證,但有時會覺得有某種力量在督導我,或給我一些福分。比如說,我要搭捷運,也沒要求什麼座位,但自然而然會有人讓位給我,讓我感覺好像有某種力量在關照我。但這不能執迷,這些都是無相的,走一步算一步。」宋永魁接著如實地一一說道。
淬瀲如同石頭的清流
浸淫佛法早課、晚課的宋永魁,過著看似平淡與簡單的生活,但就像涓涓細流一樣潤化著他。在他一幅題為「石上青」的油畫中,隱約可見這種細膩的轉變。這幅畫的靈感源自一個傳說——花蓮豐山花崗石所造的石壺,在當地溪水中浸泡一年,就可成為泡出好茶的名壺。
而石頭,正是宋永魁攝影題材的最愛之一。大自然鬼斧神工,將它雕刻得千姿百態,有的像臥龍,有的如伏虎,各自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土地;經溪水中浸泡多年,表面綻放出晶瑩的光澤,如同歷經滄桑的老人,沉靜而堅毅;在陽光的映照下,它的紋理如詩如畫,細膩而深邃,彷彿能夠讀出大自然的心跳聲。每一塊石頭都像是一部無字天書,記錄著地球變遷與時間流逝的刻痕。
從宋永魁謙和自持的性格裡,可以感受到他如同淬瀲石頭的清流,讓人感覺到清涼的力量,他的佛法生活和藝術作品則彰顯出對自然的敬畏與生命的體悟。

宋永魁
YUNG-KUEI SOONG, M.D.
宋永魁醫師,出身美濃,自小在嚴格教育環境中成長,考上臺灣大學醫學院,成為美濃首位進入臺大醫學院的學生。畢業後選擇婦產科,並在長庚醫院建立婦產科和生殖中心,成功實施首例試管嬰兒手術,對臺灣婦產科和生殖醫學有重大貢獻。
熱愛藝術,自大學時期開始學習繪畫,作品多次入選法國沙龍並舉辦個展,攝影作品以街景為主,並拍攝人們的生活景觀。1982年,他開始接觸佛法,深入研究經典,參加禪修,追求心靈的淨化與平靜。他結合醫學、藝術與佛法,形成獨特人生哲學,激勵後輩不斷追求卓越,也成為人生道路上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