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洪邦喻醫師
70歲的陳伯伯,攝護腺癌合併全身骨轉移,入住安寧病房行疼痛控制和善終準備。
伯伯的意識相當清楚,看到學姐時總能揮揮手向她打招呼。陪病的是他太太,經常應伯伯的要求,推著他到醫院外頭、或是病房外的空中花園看看風景。
一天查房時,伯伯坐在輪椅上跟老師對答如流,只是提到全身痠痛的問題時,便作勢要站起身來。老師見狀連忙去扶,伯伯的意志也很堅定,在攙扶下硬是走到廁所去洗了洗手,回頭更加快了步伐;他太太則在一旁碎念,說他就是不肯好好待著,照顧他實在相當辛苦。老師安撫了兩人,告訴他們隔天起會調整止痛的藥物、並換一種容易消化的配方後,便結束了對話。
一小時後,醫師室外傳來了巨大的碰撞聲,隨之而來的是女性的尖叫。我們衝出去一看,發現是伯伯摔倒在地,而他太太在一旁泫然欲泣,大罵著病人又趁她不注意離開輪椅。
「你怎麼不趕快死一死!阿彌陀佛來了,你快點跟祂走啊!只會造成我們困擾⋯⋯」
長期積累的壓力一瞬爆發,她崩潰地在一旁大吼大叫著,伯伯伸出手指看著她,眼神裡帶著憤怒、失望、不甘⋯⋯隨後便低下頭,不說話了。
護理師們七手八腳地把伯伯抱回輪椅,社工師則帶著情緒失控的太太到一旁談話。「他就是這樣!不能走了還硬要下來!跟他說過多少次了,一直都是我要照顧他⋯⋯」湧上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她又拿起手機不知撥給誰,在電話裡繼續念念叨叨。
當天晚上,護理師發現病況穩定的伯伯,生命徵象突然急速惡化。隔天早上老師查房時,他的意識已經相當模糊,朝著眾人雙手合十、傾身拜了拜後,往後一躺就睡了過去。回到醫師室,學生們還在討論那個動作的意思,護理師就進來通知,病人過世了。
「所以那個動作不一定是沒有意義的呢。」老師感嘆道。大家都很意外病人的死來得突然,但昨天伯伯失落的眼神,卻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他是對太太生氣,讓身體承受了過度的刺激?因著那句話失去了求生意志?還是那次跌倒,本身就足以讓他快速走向死亡?
我不知道。追究緣由只會讓家屬承受更多的悲傷,既然病患已經往生,遺族的感受才是當下最需要關心的。然而,每當我想起那句話是伯伯意識清晰時,聽到太太的最後幾句話,心裡便備感難受。
本文經洪邦喻醫師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歪萬日記4:缺憾的終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