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醫病平台 意底(住院醫師)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醫學與文學」。一位對「醫學人文」與「科學研究」都有深厚造詣的年輕醫師介紹幾本他所鍾愛的探討疾病、死亡、歷史的好書,而深深體會身為醫師,我們不僅要了解疾病生物上的機制,更要了解罹病的人與他周遭的社群是如何互動,而文學作品正是提供這類分析或敘事最好的媒介。
作為醫者,我們總被教導著要去同理病人,要「視病猶親」、「感同身受」,將眼前正在受苦的陌生人視為自己的親人,用自己的身心去感受他們的疼痛,但我們真的做得到嗎?要如何將一個見面五分鐘的病人當作至親,又如何在從來沒有親身體驗此病症的情況下去感受對方的不適?
西方人在試圖表示同理時有一句饒富況味的話,「我只能想像你的感受(I can only imagine how you are feeling)」,我永遠無法親身體會,我只能想像,而這樣的想像正是同理的基礎。
歷史學家哈拉瑞在其鉅作《人類大歷史》曾提到,人類從群居動物邁入文明社會的一大關鍵正是神話的產生,因為共同相信著某些想像故事,人類得以建立比起仰賴血脈相連的部落更為龐大的文明,建立起國家、民族的共同體。而承載著這些想像的是故事、是文學。透過了解他人的生命故事,透過對於痛苦虛構、非虛構的描寫,透過對於疾病的白描隱喻,我們漸漸才能夠切身的感受到一位陌生人的痛苦,讓同理成為可能。
在行醫之路上陪伴著不少癌症病人走完生命的最後,當在病榻旁說出死亡宣告時,家屬的潸然淚下總是使我不知所措,彷彿是那個空間中的他者。的確,我不理解癌症如何吞噬生命,也不理解至親因病離開的苦痛——直到我讀到《當呼吸化為空氣》這本書。
《當呼吸化為空氣》是一位被譽為天才的神經外科醫師的自述,這位作者正是我嚮往著成為的模樣,左手執筆右手執手術刀,又會看病又會作研究,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在住院醫師訓練完成之際確診了末期肺癌。他以極為細膩靈巧的筆觸帶領著我走進他的世界,那些對於醫院的描寫處處引人共鳴,而在逐漸認識熟悉作者之際,他開始敘寫末期癌症對於他與家人的影響。
他曾經的內科醫師同事變成了照顧他的醫師,他不再有力氣長時間寫作,連敲打鍵盤都會引起劇烈的疼痛,我一頁一頁地翻著,自己的身體彷彿與他一同感受著生命的流逝,直到最後幾章嘎然而止——他在完成此書前就因病過世。
而「後記」是他的妻子所寫,寫著他們與家人是如何陪伴著作者在病床上安然地睡去,寫著作者的離世所帶來的巨大空洞,那些場景在腦海裡形成一幕幕無比真實的具象,直至闔上書本的那一刻我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往後的日子裡,在病床旁我總是會不斷想到這本書的場景,那些文字彷彿成為一種載體,承載著我的思緒慢慢地靠近病人。對我來說,文學讓同理成為可能,透過對於疾病的書寫,透過這些描繪,我們能夠把自己的生命經驗與他人的交織,形成新的觀點。文學對於醫學的功用不僅限於共感的形成,更可以是解剖疾病與社會複雜關係的利刃。
如同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爬梳著人類基於對疾病的恐懼與迷思所衍生出的隱喻,例如癌症明明是基因與細胞機能上的變異,卻在想像的渲染中變成某種「殺手」或「懲罰」,而不幸罹病的患者彷彿道德上犯了罪,受到「天譴」。這幾年造成全球恐慌的COVID-19同樣也承載著許多文化上的隱喻,彷彿染病的人就是不衛生、不負責任地傳染給他人,而為了控制這樣的疾病我們要「封城」,如同抵禦外侮一般抵禦著構造甚至比單細胞生物還簡單的病毒分子。
身為醫師,我們不僅要了解疾病生物上的機制,更要了解罹病的人與他周遭的社群是如何互動,而文學作品正是提供這類分析或敘事最好的媒介。
有著再多的反思與體認,我們終究無法完整地感受病人的痛,但或許真正的同理並不是到達某個終點,而是這個不斷嘗試靠近的過程。
本文經醫病平台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同理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