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洪邦喻
作為一個實習醫學生,臨床技能都是在病人身上學習的;而那些無數的「第一次」,大抵夾雜著一點緊張、一點躍躍欲試、和一點遮遮掩掩。
我的第一支鼻胃管,是進院的第三天,放在一位80歲的老阿嬤身上。住院醫師把管子交給我時,貼心地把簾子拉上──對家屬的說法是診療需要空間,事實上是讓學弟笨拙的樣子不被看見。阿嬤雖然意識模糊,但當管子伸入她的鼻腔時,仍能看到她不斷搖晃、掙扎,那抗拒的模樣讓我一度猶豫了。
「學弟,放快一點。」學姊在一旁提醒。放鼻胃管肯定不舒服,但醫師放得慢並不會讓痛苦減輕半分;我稍微施點力把管子探入更深處,然後手忙腳亂地拿聽診器確認是否放妥。學姊接手確認後,示意我快點離開:心急如焚的家屬,正準備向她抱怨主治醫師的淡漠,我這種菜鳥顯然不該在現場擋槍。
後來鼻胃管多放了兩三支,但看到病人皺眉或嗆咳時依舊躊躇。曾經替一個癱瘓的阿公放管,因病患無法配合吞嚥,只能邊放、邊在他咳嗽後反射性吞口水的瞬間多往下鑽。想不到聽診沒聽到打氣聲(代表管子可能插到氣管,此時餵食很容易嗆咳甚至吸入性肺炎),只能拔出再重放,來回重放了四五次,始終沒能確定管子究竟滑到哪去。之後PGY學長接手,同樣嘗試了幾次無果,又交給更大的學姊來放;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個小時,竟然沒人能把那根鼻胃管成功置入,徒留三人束手無策。
那晚的心情非常複雜:癱瘓的他無法回應,我彷彿對著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不停喊著「伯伯,吞口水」,再看著他用劇烈的嗆咳回應我,反覆試誤的過程宛如一場荒謬劇;然而正是無法反抗的他,給了我們放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到第十次的機會,不會擔心被痛罵或是投訴。那晚我離開時,他的鼻孔掛著不知是鼻涕還是jelly的黏液,垂著尚未放好的管路。他感受得到痛苦嗎?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看得見自己正被反覆地插管嗎?如果他能說話,他⋯⋯會不會希望我們,就給他一個痛快呢?
如今內科課程即將結束,看過病人身上插著的各式管路、也從他們身上抽出不同的血體液。每次插管、下針並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例如留尿管時看到病人因疼痛而痙攣;放腹水時病人表情糾結,緊抓著床頭的圍欄讓自己不叫出聲;抽動脈血時針頭在皮下探尋著血管,病人幾乎要蜷縮起來,家屬咬著牙幫忙緊壓手腳⋯⋯然而在眾多procedure中,鼻胃管仍是我最為排斥的一個。
因為放鼻胃管時,我們不能把眼睛別開,只能直視著病人的臉。
身兼學生和醫者的雙重角色,我心裡始終有兩個聲音在拔河:一是積極爭取機會,此時不練更待何時?二是怕病人受苦,不想讓技巧生疏的自己讓他們多捱幾秒不適。幾個禮拜以前,我把這個煩惱告訴Y老師,希望這位週六照常開診、假日還固定自己查房的「工作狂」,能提供後輩些許建議。
「就去多做一點吧!我們本來就是從病人身上學習的,這沒什麼好隱瞞。」聽完我的困擾後,Y老師如是說。技術不會自己變好,練習不夠多次,只會讓之後的病人更加受苦。
「正因為當學生時在病人身上做了很多練習,所以現在才要更認真地照顧他們呀。」
沒想到這種溫柔的話會從Y老師的口中說出。不過,看著他自信而鼓舞的眼神,我想我知道工作狂的由來是什麼了。
本文經洪邦喻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第一次放鼻胃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