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陸曉婭
委屈在我心裡翻騰,
吸去了我的能量。
本打算吃完晚飯,伺候媽媽睡了再悄悄回自己家的,但下午四點多,我突然不想再留在媽媽家了,心裡有一種強烈的逃離衝動。
小楊阿姨勸我吃了晚飯再走。我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在這裡我只能耗著,不能讀書不能寫作,讓我心煩。
小楊阿姨說,你已經很有成就了……
我聽了更加生氣。這和成就有什麼關係?我只是喜歡和習慣了讀書、寫作而已,它們只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現在,為了老媽,我常常得放棄我喜歡的生活方式。有時,我甚至覺得我的精神生命可能也要荒蕪了。
這種掙扎和痛苦,小楊阿姨是無法理解的。
我怕的其實不是陪著老媽,而是怕「耗著」,什麼也不做地耗著,讓時間,寶貴的時間,寶貴的生命,就這麼一點點地耗盡。
跟小楊阿姨說好,一起帶媽下樓散步,我藉著要上銀行和她們分了手。雖然老媽不斷地望向我,那眼神分明在說「你要去哪兒?」,我還是硬著心腸走掉了。
我怎麼了?我為什麼突然產生了這麼大的情緒?
我知道委屈仍在,我仍然無法超越它們,我仍然期待老媽能理解我的不易,能不再對我發脾氣。
是的,她總是想用她的脾氣讓我們內疚,讓我們順從,好像在這個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是有權利生氣的。在她患病前是如此,在患病後也是如此。
而「逃跑」,可能也是我處理不了自己的情緒時,一貫的應對模式吧。
其實,我來的時候是做好了準備,用一整天的時間來陪媽媽的。
從我自己家到媽媽家,單程一個半小時。為了節省時間(在我看來就是節省生命,畢竟我也進入晚年了),我會盡量在需要外出那天去媽媽家。
前天晚上,妹妹約我一起看由作家老舍長篇小說改編的舞台劇《離婚》。看完後,我直接回媽媽家。媽媽和小楊阿姨都睡了,我悄悄地開門、洗漱,她們一點兒都不知道。
清晨,下了雨。惱人的暑熱終於過去了。在網路上看到一條消息:玉淵潭公園出現了穿綠馬甲的大黃鴨。我動了帶媽媽去看的念頭。
有我照看老媽,小楊阿姨就可以去買菜。她走後,我也帶著老媽下樓。
真是天助我也,一下樓,就看見來了一輛計程車。我牽起老媽的手快步走過去上車,直奔玉淵潭西門而去。我打算和去年一樣,帶老媽從西門走到南門。如果老媽累了,出了南門再叫一輛車回家。
一進公園就看見那隻山寨版的大黃鴨,穿著綠馬甲,後面還跟著一串綠鴨蛋。說實在的,這個創意很一般吧,還容易讓人說侵權。
我帶著老媽走到湖邊,她對這隻「崛起」在湖面上的大黃鴨一點也沒表現出興奮之情,公園裡的綠柳紅花和清新的空氣,也沒有讓她小小振奮一下。我不免有些失望。
牽著她的手在湖邊慢慢地、慢慢地走,我不時低下頭來聽聽她說些什麼,再裝作聽懂了回應幾句。但只要一看到小孩子(都是老人帶著的),她就會衝著孩子笑起來,還一個勁地和孩子說「你好」。所以,我邊走邊努力地搜索,看看哪邊有小孩,簡直就像個人口販子。
公園裡大多是我的同齡人,有的比我大一些,有的看上去比我小一些,他們一群一群地唱歌、跳舞、打球,一派勃勃生機。
看到人們能這樣投入地享受生活,我挺感動的。再看看身邊牽著的媽媽,我也挺遺憾的。媽媽不喜歡人際往來、不喜歡運動、不喜歡娛樂,所以雖然這歡樂的人群近在咫尺,但是她從來都只是旁觀者。要是她也能在這些活動中,找到一樣自己喜歡的投入進去;要是她也能在人群中,新結識幾個朋友,她的晚年生活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呢?會不會就得不了失智症呢?
看到幾個女人在玩一種我不知道的遊戲,用兩根棍子將一個結著花的膠棒轉來轉去的,我忍不住停下來問她們是什麼。她們說這遊戲叫「打花棒」,說著就為我示範起來。我把包包給媽媽,也動手試了試,果然也把花棒轉了起來。那個女人熱情地把花棒遞到媽媽手裡,說「我們這兒好幾個八十歲老人呢」。老媽把花棒拿在手裡,雖然沒有嘗試,但有人和她說話,她還是高興地笑了。
回到家都十一點多了。沒想到我們走了兩個小時,也真夠她累的了。我趕緊給她換上拖鞋,讓她躺在床上,幫她輕輕地按摩了一下雙腿。
吃完午飯,又是漫長的下午。為了打發時間,我先是替她洗了澡,希望她能放鬆下來睡會兒,但她打了一下盹就醒了。
上午在公園外面碰上賣「蓮蓬」的,我想她小時候肯定剝過蓮蓬吧,不如買一把回家,說不定她能剝上一陣子呢。
但媽媽對蓮蓬碰都不碰一下。好吧,你不剝,我就來剝,反正也得待在她身邊。
我和小楊阿姨一左一右地坐在媽媽身邊剝蓮蓬。小楊阿姨忍不住和我聊起她的女兒,我也忍不住想貢獻一點意見,於是媽媽感覺到被冷落了。
「走,快走!」媽媽生氣地站起來。
「走哪兒啊?」我問她。
「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媽媽氣哼哼起來。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指責我們要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讓她無所適從。有些時候,她鬧彆扭使事情無法進行時(比如不能洗澡),我們會說「那就這樣吧!」,但是「那樣」也進行不下去時,我們也會再想辦法。從來不願意聽命於人的媽媽,現在卻要按照我們的「指示」,才能順利地完成洗臉、刷牙、洗澡、吃飯等日常事務,那種不能自我掌控的感覺會讓她感到憤怒。「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就是在表示她的憤怒。
她開始拍門、拍床,表達她的不滿。
雖然知道她是病人,這是她病態的表現,但我心裡的火苗還是一下子點著了。我心裡在說:「我犧牲了自己的生活來陪你,你一點都不知道珍惜!」
委屈在我心裡翻騰,吸去了我的能量。突然一下,我就覺得興味索然,情緒低落,再也不想在媽媽身邊待著了……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超越這個委屈。我彷彿可以聽見無數的人這樣教育我:
她是病人,你不能把她當成正常人來對待。
她是你媽,她生了你、養了你,現在她生了病,你應該放下一切來陪她。
她還能活多久啊,你的日子長著呢。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討厭這些貌似正確的聲音。我不是聖人,我受不了這種沒事找事、假裝耐心、雞同鴨講、沒完沒了的陪伴了。我想閱讀,我想寫作,我想備課,我想有精神上的交流……為什麼我要為一個精神上已經荒蕪的人犧牲我的創造力?
委屈,真的很委屈。
為什麼不把她送安養院?一個星期去看望兩三個小時,肯定在護理人員眼睛裡就算得上是個「孝順孩子」了。
但只有貼身地照顧過失智症患者,你才知道他們有多少無法表達的需要。進了安養院,她要尿了,能找到馬桶嗎?她不會刷牙了,有人能給她示範嗎?她半夜起來,有人能哄她再睡嗎?看著老媽望著我的眼睛,我知道雖然她常常會把我當作「媽」,當作「大姊」,但還是知道我們是一家人。離開了自家人,她會不會覺得被拋棄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上?
我原來一直想,等到媽媽認不出我們了就把她送安養院吧,那時她可能也不會難過,反正認不出了嘛。但實際上,她是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而且自家人和非自家人,她還是有感覺的。儘管小楊阿姨已經照顧她好幾年了,也很用心,但旁人(比如小楊阿姨的女兒)還是可以看出,我們在身邊的時候,媽媽的情緒會更好些。
也許,也許這就是我的功課吧。不知道哪一天,我真能修煉到放下自己的委屈,全心全意地給她當好「媽媽」。
【照顧失智家人】
貼近失智者的內心世界:觀察及解讀當他們流露情緒和情感時,有什麼行為、言語表現。比如以拍門、拍床表達不滿,說「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是表示憤怒。
【照顧自己】
接納自己的內心世界:藉由「我怎麼了?」「我為什麼突然產生這麼大的情緒?」的自問自答,去看見自己的掙扎和痛苦、害怕與委屈。 我們不是聖人,就算產生逃離現況的衝動,也請理解,或許這只是我們處理不了自己情緒時的應對方式之一。
本文經陸曉婭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