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死亡與面對死亡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思考死亡就是思考生命。
人從一出生,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終點。人終有一死,不過一般人很少思考死亡。也許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作用,可以避免處於恐懼死亡的焦慮。
我第一次接觸死亡是十歲那年農曆七月半,宜蘭利澤村的冬山河邊有小朋友玩水溺斃,我帶著弟弟妹妹加入圍觀的人群中。當他的父母抵達時,小朋友突然流鼻血了。意外往生者見到親人會七竅流血的傳說,流傳已久,親眼目睹帶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痕。這意味著人死以後,靈魂還在嗎?冬山河每年總有幾個人溺斃,通常是在七月半、八月半、春節前這些特殊的日子,傳說是溺水冤魂在找替死鬼。若此為真,也是死後有靈魂的印證嗎?我十二歲那年,也是農曆七月,父親夜晚騎腳踏車過橋,沒有發現橋樑修繕中,連車帶人落入河中,幸運被救起。沒想到第二天,一位深諳水性的人游泳溺水而死。全家人驚慌一場,對於替死鬼之說,印象深刻。
從小害怕靠近廟宇,因為廟宇牆上經常出現地獄裡上刀山、下油鍋等各種恐怖的畫面。為非作歹之人死後會下地獄,本是為了勸人向善,即使只是對父母不孝也要下地獄,對孩童而言,反而造成對死亡的恐懼。
我的長子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經常表示非常害怕死亡,問我死亡是怎麼回事?當時我雖然擔任醫師數年,上過解剖課,在醫院裡見過不少死亡案例,但是學校不曾開過死亡課程,醫院裡只把死亡病例當成醫療失敗的結果。定期召開死亡病例研討會,目的也是為了釐清死亡的病因。我未曾深思,死亡是什麼?臨終之人有何感受?
印象中我回答長子:「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不用怕。」他覺得這答案更讓人覺得恐怖,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什麼都沒有了?我換了一個答案:「人死了只是肉身毀壞,靈魂會永遠存在生者的記憶中。」最近與他核對此事,他記得的是我跟他說:「長大了就不會怕了。」
由此可見,雖然懂事之初,曾經恐懼死亡。之後二十幾年,我忙碌於學業和工作,即使比一般人見過更多的死亡,身為醫師的我並沒有認真思考過死亡,因此無法幫忙減輕兒子對死亡的焦慮。
美國精神科醫師歐文.亞隆(Irvin D. Yalom)在《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Staring at the Sun: Overcoming the Terror of Death)書中描述一位母親面對孩子提出相同疑問時的回答:「你眼前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沒道理這麼小就煩惱這件事。」「當你老到快死的時候,你要不然是覺得死亡沒什麼,要不然就是有病在身,你會想快快解脫,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那時候你都不會討厭死亡。」
聽起來這答案深具智慧,不過這個孩子雖然記得母親的話,即使長大成人,仍然為了死亡焦慮去找亞隆醫師做心理諮商。而亞隆八十五歲所寫的自傳《成為我自己:歐文.亞隆回憶錄》(Becoming Myself: A Psychiatrist’s Memoir)書中,還是用了不少篇幅述說他自己的死亡焦慮。
亞隆問過自己和病人:「對於死亡,你最害怕的是什麼?」常見的答案可分為兩類,第一:「無法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無法看見自己關心的人之後的發展。」第二:「擔心自己的配偶、伴侶或者是子女,如何度過沒有他∕她的日子。」不論是哪個答案,最在意的無非是自己和所愛之人,那麼有生之年最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好好善待自己和所愛之人嗎?面對死亡時,所有的名利、物質皆可拋。
在《凝視太陽》書中,亞隆提到漣漪概念:我們每個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起了同心圓向外擴散的影響力,可能影響他人好幾年,甚至好幾代。唯有人的善行,唯有人對他人的德澤,能夠超越己身的有限而永垂不朽。我們一生中可能對陌生人有過善行、照顧了親友、工作中服務他人、指導或啟發過他人,甚至留下文字、音樂、藝術或科學的遺產。如果感到此生沒有白活、沒有遺憾,也許可以減少死亡的恐懼。
死亡的滋味,無人能知。畢竟沒有哪位亡者能夠回頭告訴我們死亡是什麼?然而,我們看過、聽過許多親人的死亡對生者造成的影響。朋友的母親已經八十幾歲,洗腎超過十年,在一次晨泳中意外溺斃。雖然其母在生前多次提到希望快速死亡,不要慢性臥病而死,自己受罪,也連累子女,但是母親突然的離去,這位朋友陷入了深沉而長久的哀痛。足足有兩年之久,她身陷陰鬱的情緒中,連說話的音調都與以往不同,也很難露出笑容。
我的外婆早逝,冬山阿姨長我母親十一歲,對我母親疼愛有加,我母親視她如母。家中三姊弟自然也最喜歡這位阿姨。但是阿姨的長子在十七歲的時候,死於工廠的意外。阿姨的眼睛差點哭瞎了,表哥的遺照被一頂帽子遮著,因為阿姨看到表哥的照片又要淚流不止。從此阿姨的面容如憂傷的聖母雕像,數十年沒有見到阿姨快樂的笑過,偶爾露出笑容,也像是石膏的臉,在眼角和嘴角有一絲絲肌肉的牽動而已。在國中的年紀,我見識到「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人間至痛。
沒想到過了幾年,她的小兒子當兵回來,騎摩托車意外身亡。我們都擔心阿姨熬不過去,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默默的陪伴她。有一位師父開導她,她與兒子的緣分淺,只能陪伴那麼多年,她因此比較釋懷了。在復健科病房,除了腦中風的中老年人以外,最多的就是年輕男性的腦外傷和脊髓損傷者,病人多半是由母親照顧,我總把對阿姨的疼惜移情到這些母親身上。
冬山阿姨晚年得了血癌,遠從宜蘭到台大醫院接受治療,我母親也幫忙照顧。非常心疼她做骨髓穿刺、化療的艱辛。所幸治療後,症狀得到暫時緩解。但是三年後,血癌復發,治療無效,阿姨往生了。母親奔喪回來,興奮的告訴我,她從來沒有見過阿姨這麼美麗、這麼春風過,臉上甚至有淺淺的笑容。她覺得阿姨終於擺脫了喪子之痛,一定是在天上見到兩個兒子了。並且告訴我,若為了多活三年,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罪,她覺得不值得。可見,我的母親對死亡無懼,害怕的是病苦!
《斷食善終——送母遠行,學習面對死亡的生命課題》
作者:畢柳鶯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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