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短髮、神彩奕奕的帥賢斌是為婦產與麻醉科醫師,也是位詩人。
從兢兢業業的習醫,到退而不休的探索;從孜孜矻矻的創作,到下筆便能寫意如詩,帥賢斌給人既自信又內斂的印象,談吐間展現著對於自身醫學專業的驕傲,同時也流露出一位詩人的敏銳。
外科的自信,麻醉的底氣
「我知道自己是開刀的料。」帥賢斌微微彎起的嘴角,帶著一抹自信。這份自信來自於「相信」——相信自己所學的知識和技術,明白自己能力的局限。自信不是自大,而是對自己的能力和所做的事情充滿信心,這也讓帥賢斌成為當時唯一一個,擁有婦產科與麻醉科雙專科的醫師。
為什麼要特地考取麻醉專科?帥賢斌說,1981年退伍後,他在國立護專附設婦幼衛生中心(當時稱為「婦幼醫院」,現為台大醫院北護分院)擔任住院醫師。某日傍晚時,只有總醫師跟當時R2(住院醫師第二年)的帥賢斌值班,一位產婦被急急忙忙地送進醫院,孩子的雙腳已經露出。兩位醫師一同接生,但由於產程稍微拖延,孩子出來時已沒有了心跳。「我馬上作氣管插管幫那個寶寶急救,過程中一度危急,但還好最後母子均安,順利出院。」回憶起那段經歷,帥賢斌依然能感受當時的膽顫心驚。
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嗎?或許不是,但讓帥賢斌困惑的是,在插管的過程中,更有經驗的總醫師學長靜靜地,抑或是呆呆地愣在一旁看著,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即使自己才只是個還不成熟的R2,他卻仍然當機立斷,憑著只有幾次插管經驗急救成功。
「我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但後來我也思考,下次如果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我能不能像這一次一樣處理得那麼順利?」
如芒刺背的不安感,催促著帥賢斌更積極地學習,他也覺悟到,如果自己要成為一位讓人安心的醫師,不能只照常規訓練累積經驗,更要主動出擊。
「插管這個動作是麻醉科醫師做得最好。而且不止插管,那時對人體我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而麻醉是對整體了解最透徹的科別……」麻醉醫師熟知人體各功能最基礎的生理知識與藥理反應,因此在手術中,麻醉醫師掌握著病患的各種生命徵象,守護著手術台上每一條生命的安全。
一位合格的專科醫師,平均要接受5-7年的訓練,帥賢斌足足花了九年,先後拿到麻醉專科與婦產專科的資格。「如果我不走麻醉專科,我拿到婦產專科執業後那幾年,一定可以多賺很多錢,但我作了讓自己安心的選擇。」
談起當年的決定,帥賢斌的神情毅然且堅決。這也是他作為一位外科醫師的底氣,了解麻醉讓他執刀時更有自信。他對於自我的要求原本便很高,掌握了兩個專科的知識,讓他即使在術中碰到緊急或特殊狀況,他也能從扎實的專業知識去判斷當下的情況。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學習都為求更好,不為其他,只為了對得起病人。
帥賢斌對於自己的專業的嚴格,也讓他更能回應患者的需要。臨床上帥賢斌觀察許多媽媽在多胎生產後,因下垂的小腹與肚皮上的疤痕,喪失自信、鬱鬱寡歡。他花了很多年思考,最終醞釀出「剖腹產加上拉皮去疤」獨創的術式,以回應產婦們的盼望。
但這項手術並不普及,「主要是因為麻醉時間要比一般剖腹產長,風險高了一些。」帥賢斌解釋,常態的剖腹產採半身麻醉,手術大約一個小時;相對之下,「剖腹產加上拉皮去疤」等於連續實施兩台手術,時間要拉長到三至四個小時,接近半身麻醉的時間極限。然而對於帥賢斌來說,母子均安當然是生產的首要目標,但母親產後生理與心理的恢復、能不能露出笑容,又何嘗不重要呢?
發展出「剖腹產加上拉皮去疤」的手術後,憑藉著熟練的手術與麻醉技巧,帥賢斌一個上午可以開兩台順產的手術,平均一台刀僅要兩個小時。「如果沒有麻醉專科的訓練,我沒辦法發展這種手術。」他說,術式成熟後也有不少同行向他請益,但是大部分的人還是不敢做。「手術方式我可以教,過程中有狀況我也能補位,但膽識教不來。這跟醫療糾紛越來越多有關,但對我來說,這也跟病人的未來有關啊!」這份堅定,背後正是他對病人的溫柔。
寧願是病人成功,醫師失敗
「當今醫療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病人失敗,但醫師成功。」談起醫病關係,帥賢斌一改溫柔謹慎的口吻,語氣顯得澎湃且無畏。
他深信在救命的關鍵時刻,不能容許任何妥協的空間。當面臨抉擇時,他始終認為,醫者應要選擇那些能讓病人重獲新生的治療方法,而不是為了保全自己而選擇安全的道路——至少自己行醫至今,都是走在這條道路上。
1980年代,帥賢斌在台北榮總取得麻醉專科醫師資格後,到台中沙鹿童綜合醫院麻醉科任職。有天送來一位嚴重車禍的中年男子,臉部骨頭全碎,但意識尚算清醒,患者可以吐血,不至於氣道堵塞喪命。
接下來的手術勢必要用氣管插管來進行全身麻醉,但此時患者骨頭早已不成形,即使輕碰也能聽到碎骨「喀—拉—喀—拉—」碰撞的聲音,帥賢斌根本沒辦法找到插管的位置。「怎麼插進去的我真的不知道,腦袋裡當然會想著判斷錯誤他死掉怎麼辦?但我想他的痛苦還是要解決,我送藥後不斷觀察,後來看到一片血肉模糊中有一顆氣泡,我的管子從那進去,就成功了。」
這種特別的情況,老師沒教,教科書也沒寫,但帥賢斌知道,臨床現場只能根據過往扎實所學,快狠準地判斷,從病人身上學習,慢慢成為自己的老師。
1990年代初,帥賢斌回到台北榮總接受婦產外科訓練。擔任總醫師那年的某個晚上十點多,一名產後的年輕女性忽然一手一腳動彈不得。「當下很緊急,我只能先下判斷,請護理師施打五千單位的Heparin(抗凝血劑)。」施打10分鐘後患者手腳可以稍微移動但仍不見穩定,他趕緊將產婦轉到加護病房並再施打五千單位的Heparin,同時聯絡心臟血管外科醫師跟婦產科主任。
「萬一是腦中風怎麼辦?腦栓塞怎麼辦?腦死怎麼辦?」心臟外科主治醫師一見到帥賢斌便破口大罵,但帥賢斌並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當下是個二選一的情況,這個病人動過心臟瓣膜手術,最有可能、最先考慮的應該是凝血問題,那個時機我只能選一個最有機會的情況來處置。」
平靜地談起這段經歷,但帥賢斌也坦承,在患者被送到加護病房情況穩定後,他對方才千鈞一髮的判斷情緒還難以平息,走回護理站時仍感到心跳加快、手心冒汗,甚至胃部翻滾忍不住嘔吐。
即便婦產科主任稱讚他果敢地下了正確的判斷,救回了病人的一條命,但那一瞬間感受到生命的重量,還有決定生死的壓力,也在他人生中刻下了重重的一筆痕跡。
「我要用我的全部,用我的knowledge(知識),我的所學,給病人一線機會,我寧願自己失敗,也要病人成功。」
寧願,是種覺悟。帥賢斌相信每個病人都值得他全力拼搏,為他們提供最好的醫療機會。即使面臨困難挑戰、生死危機、失敗風險,他也不會退縮畏懼。「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
抱持這樣的覺悟,讓他更兢兢業業於所學,並在每一次臨床現場的奮鬥中投入自己的信念,交出自己的心與病人連結,與他們共同努力。
他明白,對生命的謙卑並不意味著放棄或投降,而是要以尊敬的心態,去面對生命的脆弱與不確定。
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目前72歲的帥賢斌早已過了退休的年紀,但他仍維持一些時間在台中豐原呂維國婦產科診所看診,寫詩與爬山是才是他目前的生活重心。
「每個醫師在自己那個時代都是最偉大的,都是台灣的一時之選。不過江山代有人才出,一定有人比現在的自己更偉大。」帥賢斌笑得豁達,很早便明白自己不會永遠處在第一線的巔峰,但絕對會是一輩子的醫師。
朋友稱他是退而不休的醫師,他則自詡是進而無功的業餘詩人。
他愛詩,以筆名「帥一生」出版了五本詩集,以五言絕句、七言律詩及古詞為形式,抒情、言志、寫物、舒懷。
「對我來說,年輕時寫詩並不容易。」不只是尚未具備足夠的文學底蘊凝聚心境,帥賢斌更自覺缺乏觸動內心的生活歷練。「我真的到處流浪,從台灣頭到台灣尾我都跑過了。」他不自覺地用手搔了搔頭,臉上浮現一絲害羞的笑容。
自高雄醫學大學畢業,從台北榮總拿到婦產與麻醉兩個專科資格後,桃園、台中、南投、高雄甚至屏東都留下了帥賢斌的足跡,從醫學中心、區域醫院到私人診所,對不同層級的醫療機構也有滿滿的閱歷。
有人問起帥賢斌,何時開始對詩詞產生興趣?「那是在我經歷痛苦、感受到壓力,和累積了足夠的生活經驗後,我內心湧現的渴望。」
對他而言,詩是「活在當下,存在痛上」。面對生活的難,生命的苦,人無法控制外在事物的走向,但能以詩安放內在的情感。詩情由衷而來,詩意從心而開,是帥賢斌寫作的中心思想。因此平仄不會困擾詩人,因為詩的節奏來自內心特有的旋律,每首詩,都是個人專屬的情感獨白。
至於開始寫詩,是從2007年帥賢斌在台中市漢口路自行開業時起。不過僅維持了短短五年,「帥賢斌婦產科診所」的招牌便在2012年落下。「因為這樣我才能更加專心地寫詩,」他瀟灑道:「我覺得瓶頸在人的眼界,像古代的詩人常被地景觸動,影響了詩的語言,所以我才毫不猶豫地離開。」離開是為了獲得,在結束自己的診所後,帥賢斌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回應大鵬灣的召喚,歇業後帥賢斌旅居屏東小鎮東港。第五本詩集《鶴立》有許多對於大鵬灣的描摹,其跨海大橋倒映於湛藍海面,海天相接虛實相應成皎月,其婆娑身影,隨風浪盪於起落的海潮。帥賢斌筆下的大鵬灣有情,有依戀,有爛漫,有遺憾,大鵬灣總能引人遐思,此書兩篇最能彰顯其感。
流浪成為我的目標,飄撇則是我的命運
拿手術刀悠遊自在的帥賢斌,換起筆刀一開始舉步維艱,畢竟創作的過程來無原由可循,去無脈絡可依,也許在數百篇的古詩詞練筆後得以水到渠成,但是寫詩之難——或者也能說寫作之樂——便是一直探索前所未見的無窮可能。在第四本詩集《翩飛》的自序中他提及,「不知詩路之旅於我是荒漠流沙、河川石磯,或是通達陽關大道」。
對於這問題的答案,或許「都是」。
對帥賢斌而言,作品並非隨詩興而至便能成篇,每個作品完成前,詩人在字句推敲中,感悟琢磨間,排除左右雜念,試圖置身局外探索迷津,同時又必須回到迷霧中認知本真。
「所以詩是荒漠的甘泉,是山水景石,是自己的風景。」他說。
為了寫作而拆牌歇業,並非帥賢斌第一次的離開。「在我那個年代,台北榮總是多搶手的選擇?尤其在那裡升上主治醫師絕對是一種榮耀,但是我選擇離開。那時我的老師,主導完成台灣第一例試管嬰兒的吳香達醫師,還特別約我跟其他前輩一起到台中、彰化走走,為了就是勸我三思,但我心已定,離開是必然的。」他回憶道。
帥賢斌自嘲自己到處流浪,倒不如說他選擇了「流浪」這個轉折,讓自己盡可能有更多的選擇與見識。正如筆名「帥一生」不只是「帥醫生」的諧音,亦是彰顯一生飄撇(phiau-phiat)的自我期許。
寫詩的內在歷程,與一路的職涯選擇,帥賢斌分享了自己的人生觀。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命運的英文是 Destination,也有著「目標」的意思。在數學中兩點能成一線,但對他而言,線性時間中的兩點便是「命運」與「目標」。「目標可能是近的,也可能是遠的,甚至有些目標是我們無法看到的。這時人的遭遇、歷練會形成哲學思想,會引領著人走向命運的終點目標。」他解釋。
「我的終極目標便是寫詩。」帥賢斌深思熟慮地繼續說道,命運、目標與哲學思想的互動成為人類存在和意義的思考點,我們並非被命運決定,而是與之互動,而寫詩得以在當中往返,刻下對人生的銘記。
向高山舉目的醫學探索
「現在我就像台中大坑步道的人形立牌,在臉書上能看到許多山友與我的合照。」帥賢斌秀出自己的臉書,笑談他近幾年的登山生活。
在登山文化中,有些山友會不辭辛勞地背著二十公升的大水桶,自願將水從山腳背上山,不僅是為了在無水源的山頂上供人飲用,亦是藉此鍛鍊自身的耐力與腳力。而帥賢斌被譽為「人形立牌」不僅是因為他每日都會出現,更是因為即使已年過七十,仍有著強健的體魄,可一次背上四十公斤的水,踏著輕盈的腳步攀爬山徑,絲毫不顯疲倦,吸引了不少山友主動要求跟他合照。
「聽到我在爬山,也有身旁的朋友在問年紀大的人到底適不適合登山?登山是不是會對膝蓋產生長期的負面影響?」不只是帥賢斌身邊友人的疑惑,這也是許多人對於登山運動的懷疑。對六十歲才開始接觸登山的帥賢斌來說,他認為這或許這並非絕對,應有還有探索答案的空間。不同於醫界的主流論調,帥賢斌認為正確的用力方式與訓練,爬山可以是對膝蓋有益的。對這項主張的探索,帥賢斌也已持續近十年。
過往關於膝蓋的研究,一般會歸類在骨科或復健科,讓人不禁好奇的是,以婦產跟麻醉為專業的帥賢斌,在並非本身領域的議題,是否會有失準之處?「登山會不會傷膝蓋,不是危及生命的問題,也不是一種疾病,所以相關的研究不多。但對我、對想要爬山的人很重要。面對一個尚未明朗的主題,我想醫療分工細化固然重要,但作為醫師應該保持更開放的眼界,看到問題的本質。」
分工讓專業得以深入,但也可能造成彼此交流的阻礙。帥賢斌進一步補充,心臟手術中使用的雙腔導管(Double Lumen Catheter)技術,其實早在十幾年前胸腔科醫師就解決了相關問題。跨專科的交流,乃至不同生命經驗的切入都有機會讓研究議題更加明朗。或許專業分工最遺憾的是因為專業而限縮視野,否定問題而失去發展題目的機會。
近期,帥賢斌也計劃將自己累積近十年的觀察投稿至醫學刊物,也期待進一步深入研究。他同時將相關內容集結為第六本書《銀髮飛揚 膝行萬里》,預計於 2023 年 8 月出版。
上午採訪結束後,帥賢斌滿臉笑容地說,「等等一樣要上山送水,這已經成為習慣了,我享受的習慣。」日復一日的上山下山,這是帥賢斌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許多山友印象最深刻的風景——不僅是帥賢斌那顆服務的心,更是他古稀之年依舊充滿活力在山徑迎風上前,那種生命的韻律,正面的能量,與無懼的勇氣。
帥賢斌
HSIEN-PIN SHUAI, M.D.
麻醉/婦產雙專科醫師,詩人、雅石收藏家、攝影師、登山家。
高雄醫學大學畢業,在住院醫師時期曾於深夜遇到急產婦人,危急中為新生兒插管成功。深感自己不足,決心考取麻醉專科醫師執照後再完成婦產科訓練。執業後因不少產婦為傷疤與產後鬆弛的肚皮所苦,結合兩項專科所長發明「剖腹產加上拉皮去疤」術式。
鍾情於詩,以「帥一生」(音同「帥醫生」)為筆名,出版過五本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