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和謙醫師
一位病人走進診間,我一邊將健保卡插入、點選記錄,一邊開始詢問。
「這次要來做什麼呢?」
「拿藥。」
「妳要拿什麼藥呢?」
「跟上次一樣。」
「妳是什麼問題在吃藥呢?」
「就跟之前一樣。」對方不耐煩。
「之前是什麼問題要吃藥?」
「上面有寫啦,那藥都你們開的啊!」
「藥是之前的醫生開的沒錯,但妳自己因為什麼問題在吃藥,妳自己都不知道嗎?」
「就照上次那樣開,吃精神的啦!」
系統資料顯示,她上個月的門診記錄,處方一共有 5 種藥:
escitalopram 1#, valproate 1#, quetiapine 3#, estazolam 1#, sennoside 2#,全為睡前服用。
前四種是精神方面的藥。最後一種是便袐藥。
現行體制下由於看診時間不足,臨床常有的一個現象是,一次不舒服加藥以後,接下來就一直續藥,續到天長地久。常見到高齡患者在吃大把大把的藥,這正是背後的原因之一。
出於與現行體制對抗的「減藥思維」,通常我不傾向病人來門診,就無腦續開之前全部的藥。
按理說,理想評估必須確認當下所有藥物,醫學上確實都有必要服用。
所以第一步,是要確認每種藥的適應症,白說來說,就是確認「服用每種藥的原因」。
第二步,是釐清服藥後,症狀或抽血數值等病人情況,是否有改善。
基層不像醫學中心,有各種因素使得上面兩步不容易落實。例如病患本人的認知。
「你平常在吃的精神科的藥有幾種?」問這問題有許多用意。
說不定病人已經沒有便袐問題,早就該停了,但之前看診的醫生仍照著開。
說不定病人把便袐藥當作精神科的藥在吃,自己都不知道。
說不定其中幾種藥,病人拿回去後都沒在吃,那就不該再續開了。
「上面的就都是啊!」
「你有一種不是精神方面的藥啊!便袐的藥還有需要嗎?」
「當然要啊!」
原本我就已經不爽,現在更不爽。
「為什麼是當然?之前醫生開給你的藥,是要給妳吃一輩子的嗎?妳今天來掛號看診,就是因為我們要評估你的狀況,不然妳就直接去藥局拿藥就好了啊!」
不想再跟她說話了,畫面原封不動,直接點列印,印出藥單,蓋章。
「那藥都是英文的,我怎麼看得懂!」
「妳認不得藥沒關係,總該知道妳因為什麼問題在吃藥吧!?」
她拿了單子後,氣噗噗走出診間。
「妳如果都不願意講的話,也不高興,以後不要來我這邊拿藥!」
中午 11:30,結束看診時,診間燈號停在 45。
不久後,2 樓的一位所內人員,協同衛生所的護理師主任,前來診間,詢問早上發生什麼事。
「她剛才打電話過來,說她很不開心,她先生是記者……」主任說。
「喔,我也很不開心。」
「她直接打我的手機,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有我電話……」
後來,跟主任說明了過程。我也坦率表示,自己態度確實沒有很好,但自己不想一直忍耐這樣差的病人,很累、會受內傷。
事實上,這幾天看診,自己耐性已經比剛來的那個禮拜還差了。
「記者就記者,我沒有關係,我比較不希望的是造成您的麻煩。她現在有要怎麼樣嗎?」
「沒有,她只是先打電話來,她沒有說她接下來會怎麼樣,會不會打電話去衛生局,我想說先來瞭解狀況後,等下再回個電話。」
下午下班前,主任人外出,但請所內人員轉告我,她的記者先生現在比較可以接受了。她也已經向衛生局局長報備過,副局長也會打電話過去給他。
主任與所內人員,雖沒有跟我說,電話裡他們說了什麼,但顯然是說了不少抱歉吧……
這就是我們台灣社會,對奧客病人的處置。
我當然對主任不好意思,因為這種鳥事,額外增加她的工作量。
但反過頭來看,為什麼我們醫護人員,要這麼卑賤?承受這些狗屁勞糟的事情,然後向無理的認知和態度說抱歉?
坦白說,我自認是在醫生同溫層中,已經很不同溫的人了。
很多時候,自己也不甚同意同溫層中,對醫療政策/醫療事件主流的抱怨或攻擊。
在給付核刪、病歷中文化…等議題,也常有不同立場,要求自己要站在其它角度考量整件事情。
醫護人員的利益和視角,畢竟只是其中一方考量。足夠成熟的人,要能看見夠多,且不該只站在自己立場說話。
即使如此,我依然非常痛恨,那些要求醫護人員應盡無限注意義務(例如看診前都要先查雲端藥歷,看還有在哪裡拿藥避免重覆否則核刪),卻默許民眾對自己健康不負責任的政策。
或看病掛號只交了 40 元,就覺得自己是官大爺,把醫護人員當作自己身體健康大小全包的管家,對自身狀況一無所知,等病情惡化或突發事件時,卻怪到醫療上,說是醫療疏失。
憤怒絕不妥協。之所以醫療體系崩壞,人們健康受損,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問題,正源於此。
後來想想,我確實不怕記者,反正我能寫文章,能把事情說清楚。
但還是不能說自己不怕,哪一天有人拿刀砍我怎麼辦。
下次還是不適合這樣。一來造成同仁麻煩,二來自己情緒負擔,甚至造成危險。
在臨床,讓對方產生情緒,就是不好、就有風險。
這方面我真的太弱了。
弱到我不適合基層,甚至不適合臨床。
或者說,基層環境實在配不上醫學中心等級的仔細評估及處置。
接下來我需要好好檢討、調整認知,放棄醫學上的詳細評估、放棄為健保把關、出賣情緒的靈魂,這就是成長也是崩壞的過程。
「跟上次一樣嗎?好喔,沒問題!」
微笑看著病人,然後稱讚對方今天特別漂亮。
成為一位民眾眼中的好醫生。
本文經陳和謙醫師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醫病衝突】2 │ 醫療環境怎麼處理奧客? ── 說抱歉,是行善還是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