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手拉心
「人這個字,只有簡單的兩筆畫,但是為什麼,這個字所乘載的現實,卻複雜到如此沉重?」小雪浮腫的雙眼布滿血絲,面無表情地看著汩汩鮮血從左手腕的利刃切口流出,輕描淡寫的語氣,好像這些傷口是在別人手上似的,未曾露出一絲疼痛的表情或哀叫。
第一次遇到小雪,是在急診的創傷外科值班時。對她的印象之所以很深刻,不是因為她雖然只有二十多歲,但左手腕卻滿是一道又一道跟自己過不去的痕跡;也不是因為她明明看起來如此清秀文靜,病歷上卻記載了好幾次自殺通報;而是第一次看到割腕的傷口,是「人」字形的。
一般來說,想用割腕達到自殺目的,想以此方式離開人世,很少會真的成功。一來手腕的表淺位置都是血流量和血壓不大的靜脈,劃開傷口不久之後,血小板的凝血功能就會發揮作用,大大降低傷口的血流;二來是手腕底下有正中神經和尺神經,在割到動脈之前,就會先因為傷害到神經而痛到罷手。也因此,許多病人後來都是因為太痛,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的。
這類個案有一部分是急診的常客,有時候值班還會碰到回頭客;偶爾他們會在縫合時跟我們聊天,說哪一道疤是哪一位醫師縫的,還比較誰縫得整齊漂亮,手腕肌膚儼然變成醫師們的縫合展示區。但縫過許多手腕傷口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人」字形的切口。從小雪其他已經結痂的疤痕,可以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因此來到急診,這使得她對縫合的步驟不但不感到陌生,甚至可說十分熟悉。我才剛走到待診區,開口對她說「那我們先⋯⋯」的時候,她便捧著左手起身,接下我的話:「到縫合室?我知道怎麼走。」
走進急診手術室,我來到一旁的醫材櫃,依序將以綠色單巾包裹起來的整形外科縫合包、七號半無菌手套、一○西西空針、利多卡因局部麻醉藥、4-0尼龍縫線拿出,一一擺放到活動金屬檯上時,小雪早已自顧自地坐上手術無影燈照射下的診療床,雙眼直直盯著自己的左手腕,看著被高功率手術燈照得閃閃發光的血液,漸漸從傷口滲出,她的淚水也默默地從水汪汪的大眼睛流下。
「好難啊,醫生⋯⋯人生好難啊⋯⋯」我一手拉著滑輪椅,一手推著擺滿醫材的金屬檯來到她身邊時,小雪壓低著嗓門、吐出了這幾個字,說著:「寫『人』字那麼簡單,做人卻那麼困難⋯⋯」
「嗯⋯⋯妳想跟我聊聊嗎?」我在小雪的手腕上消毒後,打上局部麻醉藥,接著檢查傷口深度,確認手腕的肌腱還是完好的,接著拆開縫合包、戴上無菌手套、鋪上綠色洞巾,右手拿起持針器、夾著縫線,左手拿起有齒鑷,準備縫合傷口;同時對她說:「妳這個傷口也滿特別的,我幫妳縫好看一點,讓妳的『人』漂漂亮亮的。這需要花一點時間,如果妳想,可以跟我聊聊。」
小雪嘆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娓娓道盡所有心路歷程。她出身顯赫望族,因此母親從小便費盡心思栽培她,對於這株小小的幼苗,始終以過度的期望和緊湊的安排來灌溉。早早便設置好的框架局限了她生長的方向,讓她一直以來,都以兢兢業業的態度,致力於滿足家人施加在她肩頭的期待,焚膏繼晷,努力不懈。有很長一段時間,連她自己都產生了錯覺,覺得只要讓媽媽高興、達到她的要求,自己就能得到愛。的確,這一路上,她總是表現優異、名列前茅,得到無數的掌聲和讚揚。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年齡增長,人生難度也不斷升級,面對的挑戰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小雪開始感到力不從心,漸漸無法達成旁人設定的目標。
備感挫折的小雪,渴望有人能諒解她、安慰她、愛護她;沒想到,跌倒時希望能獲得擁抱和安慰的微小願望,卻總是一再換來失望。「我們這樣是為妳好啊!」「妳要好好加油啊,這樣以後才能出人頭地。」「花一堆精神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面,妳會有什麼成長?」「他的工作差不多就是這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前途。妳要聰明一點,青春可貴,要把時間花在對的人身上。」
對於她的事業、志向、感情、生活的選擇,得到的認同和鼓勵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挑剔。一句句美其名為關心的勸說,如一記記直拳,打在她布滿新舊瘀青的心房。
「口口聲聲說愛我、為我好,為什麼我一點都感受不到?活成他們理想中的樣子,真的讓我很難受,很疲倦。」她揉了揉眼睛,想攔截就快掉下來的眼淚,卻還是漏接了。「明明沒有人是壞人,但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怨恨彼此、活得這麼累?」
「真是辛苦妳了。」我縫完最後一針,拿起對摺好的三乘三公分紗布,準備蓋在傷口上,進行包紮。這句話一邊是知會她縫合已經結束,一邊也是為她所經歷過的一切感到心疼。小雪將手腕舉到面前,端詳了一下縫合起來的「人」,淡淡地說:「謝謝你幫我縫得那麼漂亮,只是⋯⋯皮肉傷即使癒合得很好,千瘡百孔的心卻怎樣也縫不起來⋯⋯」
「作伙在一起,靠得太近難免會感受到火氣;也許偶爾稍微遠離火源,心情也會變得比較平靜?」我翻找著心中字彙量有限的詞典,試圖找出一些話語來安慰她;同時,也照會精神科的學姊來探視,希望能找到好方法,讓她的種種痛苦能有所宣洩,不再只是從刀痕切口流出。最後,小雪收到身心科住院,進一步接受專業評估和幫助,另一方面也是保護她的安全,暫時隔離於外界充滿壓力的環境刺激,避免過度激動的狀況導致無法控制的衝動。
焦頭爛額的日子繼續填滿生活的每個縫隙。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某個值班夜,我如同往常忙碌地在急診外科區打轉,終於在接近凌晨兩點時,幾乎清空了待診區的病人。我在幫最後一個因喝酒跌倒導致頭皮撕裂的大叔縫合傷口時,突然聽到護理站和緊急救護技術員(EMT)連線的無線電爆出一連串急迫的呼叫:
「二十六歲女性墜樓!OHCA(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已經給予CPCR(心肺腦復甦術)和LMA(喉頭罩氣管插管),十分鐘後到院!」
原本撐著頭坐在桌角休息的學長,立即彈跳起來,一邊對著我們大喊:「準備接收major trauma(重大創傷)!」一邊指揮大夜班的夥伴們,各自準備醫材器具到急救區待命。隨著逐漸迫近的鳴笛聲,救護車沒過多久便飆到大門口前,EMT隊員飛快從後車廂跳了下來,將擔架火速推進急救區。準備結束縫合的我,拉直上身、轉過頭一看,眼前的場景著實令人驚愕:自動CPR按壓機器LUCAS正以每分鐘一百下的速度按壓著如布娃娃般毫無生氣的病患,而從固定在機器上的左手,我看到熟悉的人字疤──那是小雪。
跟在後面急忙衝進來的,是她的爸媽。滿臉鐵青的爸爸,氣急敗壞地對著媽媽咆哮:「我不是早就跟妳講,不要一直逼她、不要一直罵她!妳看,妳就是不聽,就是要強迫她接受妳的做法,結果卻變成這樣⋯⋯就算妳說的都是對的,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不要再說了啦⋯⋯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我都是為她好啊⋯⋯就只是為她好啊!要不然你們家的人都那麼愛比較,誰受得了啊⋯⋯」滿臉早已是淚水的媽媽看著急救檯上的孩子,變形的四肢不斷隨著機器的按壓不規則地擺動,卻只能激動地來回跺腳,不斷發出歇斯底里的叫喊。
最後,經過將近一小時的急救,還是沒能把小雪拉回來。媽媽衝進來抱著她,整個人癱軟地趴在她身上,所有的情緒再也克制不住,放聲大哭:「我真的很愛妳啊!我真的⋯⋯真的很愛妳啊!妳怎麼可以這樣,我愛妳啊!」
那個深夜裡,好多好多的愛被說出,但這些愛也只能凝滯在急診室的空氣中,永遠無法傳進小雪的耳朵,進入她的心。看著小雪媽媽緊握著女兒失去血色的手,我心中滿是感慨。雖然小雪手腕上的「人」已經癒合,但是她的人終究還是走了。許多時候,我們習慣以自認為最好的方式去愛對方,但往往吝於直接表達;殊不知這些委婉的愛,常常在相互傳遞、間接詮釋中漸漸失真。這些來不及說出來的愛,若是能再早一些些被說出,也許就能縫合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改寫這不該存在的結局。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急診室,想要透透氣,也想暫時轉換一下心情。看著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不知怎麼的,心中也湧出了一股衝動。我拿起手機,撥打了媽媽的號碼,並沒有特別要講什麼,只是想說聲:「媽,想您了,我愛您。」
本文經手拉心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