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曾基醫師
台北榮民總醫院新竹分院,背倚五指山,遠眺雪山山脈,層層山巒,直至大霸尖山。清晨山坳,山嵐氤氳,仙氣飄飄。7月15日星期五上午九點整,安寧居家療護團隊準時出發,這天要往山裡去,有兩位個案。
車出醫院大門,向右往橫山鄉,經過合興車站、富貴車站、內灣老街,進入尖石鄉。沿著油羅溪,走120號縣道,到新樂村新樂大橋,轉入竹58線鄉道(水田道路),繼續上坡,馬路從雙線道成單線道,越走越窄,在一個小巷口轉彎,來到第一位個案家。非假日,無觀光車潮,車也開了快一小時。還好戴君竹護理師是當地人,在Google地圖與GPS導航都無用武之地處,一般人真的很難找到山區住家。
雖然事先約好,第一位個案並不在家,可能臨時有事,門戶洞開,只留大黑狗看家。狗兒認得戴護理師,並不阻攔大夥進出房間前後找人。住家所在角落只收得到中華電信的訊號,醫院公務手機簽約其他業者,此處派不上用場。等了一會兒,只好留下字條,繼續往下一位個案家。山區裡,差一個門牌號碼,可能就差一個山頭。回到竹58線,向上前行,轉入一條不起眼的私家小徑,穿過密林,柳暗花明,豁然開闊,來到第二位個案家。平地農舍有時在田中央,山區農舍則可能一座山只有一戶人家。
「Yaki(泰雅語祖母之意,用以稱呼泰雅族女性長者),我們來了。」九十歲的Yaki坐在輪椅上,反應略微遲滯,先前住在竹東鎮上,身體日漸衰弱,希望回到舊家終老。與印尼籍看護工阿妮同住山上,兒子媳婦不時上山補給,還有Yaki口中的好朋友(猴群)每日清晨造訪。住家海拔六百多公尺,即使夏日豔陽高照,屋內仍覺陰涼,空氣清新,不在話下。阿妮來台多年,閩南語與國語流利,這兩年將Yaki照顧得非常好,平日與Yaki用國語溝通。Yaki如同多數原住民,具有語言天賦,住在鎮上多年,也會客語,受過日本教育,依然可以日語對答。戴護理師檢查Yaki身體、處理頭頂痂皮、清點藥盒剩藥,林宜賢心理師也跟阿妮討論,最後與媳婦交班,結束家訪。
回程裡,手機響,新豐鄉(新竹縣海濱,距山區五十公里)的個案有狀況。戴護理師趕忙聯絡病房,查詢空房,再聯繫主治醫師吳治軒主任(胃腸肝膽科主任)後,回報家屬,請直接將個案送往北榮新竹分院急診室,等候住院。中午十二點整,回到醫院,戴護理師直奔急診室處理後續。相較於台北市有11家醫院開設安寧療護病房(共126床),新竹地區只有新竹台大分院新竹醫院(新竹市,6床)與北榮新竹分院(新竹縣竹東鎮,12床)開設,安寧團隊忙碌情形,可想而知。
2009年起,除了癌症末期與漸凍人,八大非癌的末期疾病(老年器質性精神病態、大腦變質、心臟衰竭、慢性氣道阻塞、肺部其他疾病、慢性肝病及肝硬化、急性腎衰竭、慢性腎衰竭)也納入健保安寧療護的給付範圍,相關服務更加供不應求。難能可貴的是,北榮新竹分院安寧療護團隊在廖玉珊護理長領導下,21名成員提供24小時全人、全家、全程、全隊、全社區高品質照顧。北榮新竹分院地理位置關係,服務族群多元,包括原住民、客家人、來自大陸各地的榮民,多年來依個別背景差異,提供不同文化內涵特色的臨終關愛,去(2021)年以「多元族群善終,在地茶花朵朵開」主題,榮獲SNQ國家品質標章「護理照護服務類:護理特色專科組」認證。
近幾年健保在宅安寧服務模式,從醫院安寧團隊到家中訪視(甲類),擴展至由基層診所、衛生所或居家護理所的醫師和護理人員到家中提供安寧照護(乙類)。幽谷伴行,對於家屬與醫護人員都是難以承受之重,甚少診所加入行列,山區服務,更是讓人望而卻步。以前在北榮總院時,不少個案住在鄰近的陽明山區,平時家訪,都有合作的計程車隊代步。護理師曾言,一趟陽明山,半天山間巡迴,下了山來,頭昏腦脹,食不下嚥,難以聚精會神。相形之下,新竹分院更加刻苦。
以尖石鄉為例,面積遼闊,廣達527平方公里,佔新竹縣三分之一,鄉內海拔一千五百至三千公尺高山林立,交通不便。後山地區玉峰村的司馬庫斯是台灣最深山的原住民部落,直至1979年才有電力供應,1995年對外道路修築完成。健保安寧居家服務,病人需支付醫護人員訪視來回計程車費用。平地到尖石鄉前山地區的叫車車資,單趟需一千兩百元,一般民眾難以負擔。北榮新竹分院司機有限,免費醫療公務專車亦不合適行駛山間,戴護理師只好自駕私人轎車,服務族人。
三個月前履新,護理部業務報告,會議裡護理長怯生生詢問,可否補貼居家護理師油錢。乍然聽聞,啞口無言,鼻酸眼濕,萬般不捨。醫院再窮,也要想辦法。行政院主計總處訂有「國內出差旅費報支要點」:凡公民營汽車到達地區,除因業務需要,經機關核准者外,其搭乘計程車之費用,不得報支;駕駛自用汽(機)車出差者,其交通費得按同路段公民營客運汽車最高等級之票價報支,但不得另行報支油料、過路(橋)、停車等費用;如發生事故,不得以公款支付修理費用及對第三者之損害賠償。縱使醫院可支付油耗,也補貼不了車耗、體耗、心耗。
山中縱目四望,一山還有一山高,雲深不知處。北榮新竹分院安寧居家療護團隊,目前只服務到尖石鄉前山地區,到後山地區的秀巒村與玉峰村,路途險峻,往返還要多出二至四個小時車程,尚待克服。山區住民,樣樣弱勢,在地安養,何其困難,何其悲壯,何其淒涼。
本文經陳曾基醫師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
原文:家在山巒疊翠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