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胖鳥(節錄自前言)
我的父親與親姊都是醫師,我也是。
與他們不同,我並不是兢兢業業、朝五晚九、傳統風骨的醫師類型。我的思想如脫韁野馬,不按牌理出牌,並且多少對體制與監督有些漠不關心。
因此,當我從座落台北的某間醫學大學(在此匿名,以免危害校譽),以吊車尾的名次與剛剛好達標的出席率過關之後,老爸與老姊都鬆了口氣,不再揮動欲把我趕出宗祠的掃把。
但別擔心,如果你我真的有緣在醫院相見,請記得,我當年是連續以「best intern」(最佳實習醫師)與「best PGY」(最佳一般科醫師)身分,從實習期結業的。
怎麼達成的呢?
全靠我莽撞的運氣,以及一批對我非常嚴格的老師。
這些人,堪稱術德兼備。
你在醫學會議、論文以及新聞上,可能已經看過好多次這些醫界骨幹。他們也會多次出現在這本書裡。
結束實習,就來到醫師重要的命運交叉道—選科的時候。
還是醫學生的時候,我曾經在小組討論課上,遇見一位時為急診科主任的馬漢平醫師。當時我對他描述的急診對病人的宏觀全局、急診科醫師的衝鋒陷陣心生嚮往,夢想的種子也就此於心中萌發。遇見馬老師時,我才大三,從那時起直到選科,歷經整整六年,而我始終沒有遺忘走急診的夢想。我只怕自己不夠格,不足以在一線血鬥死神。
後來,不知道哪個好前輩半哄半騙地跟我說:「唉呀來急診啦,急診都不需要念書啊!」
結果,我進急診的第一天,就在師父一陣狗血淋頭的痛罵中,明白了那個不具名的前輩,肯定只是想把我騙進急診室打工。
急診是個瘋狂、充滿變數、永遠在嘗試新鮮玩意兒的行業。
考驗生理時鐘,考驗臨機應變,考驗智商與情商。
而且,急診常是團體作戰模式;這對非常不擅長經營人際關係的我,造成了相當大的壓力。
頭兩年,我時常想當逃兵,卻無法抗拒急診的吸引力。例如:每道血流如注的傷口被縫起來的時候;每個謎案被迅速破解的時候;看到中毒病人因為選對解藥瞬間好起來的時候;學到一項新奇技藝的時候。
雖然常常脫去白袍準備回家時,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但是,還是有那麼一些些、很少很少的瞬間,我會感覺自己的存在,好像讓世界,好了這麼一點點。
於是,我就好像還能再撐個一兩天。
如果世界照常,我想我會在風平浪靜中,慢慢的、調適好自己,一直走到結業,一直到成為一個稱職的主治醫師。
然而,就在我的訓練堪堪走到一半時,瘟疫爆發了。
……這本書裡的故事,為了顧全隱私、不去揭人傷疤,時序、性別與年齡,皆做了改動。出場的角色們,也會以代號處理,但容我保證,這些故事就在你我身邊,真實上演。
之所以寫下這本書,是因為想在歷史洪流之中,記錄下這宛若浩劫的日子。
唯有被人遺忘,才是真正的失去希望。
我不想忘記犧牲的人、流下的血、擦不完的汗,與也許一輩子都止不住的淚,也想告訴大家,當你們喊著「醫護加油」的時候,我們相應做出了哪些努力。
(本文作者為北部醫院急診室醫師)
文/胖鳥(節錄自內文)
你有要跟他說說話嗎?
這天,來的是個有點喘,胖胖的老先生。
EMT(緊急救護技術員)弟兄推輪椅送他,說倒在路邊,被報案送來。
老先生說,他喘。
我低頭,看到他赤著腳,腳上都是磨破的口子,還起了厚厚的繭。
問他住哪裡?說就在橋過去。家裡都有誰?兩個室友。
我頓時明白了他的人生故事。他大概就是辛苦一輩子,「做工的人」。他所說的「橋過去、有兩個室友」,我大概就能猜到那是為了安置弱勢、政府設的、冬冷夏熱的鐵皮屋,勉強讓他們有個安身之處。
他有點噸位,而且全身沒剩什麼力氣了。我用盡全力把他抱到床上,替他安上氧氣鼻管,氣喘吁吁地說:「老先生,你找家人來,好不好?」
他說好。拿出手機,一直按跟他名字很相似的通訊錄號碼,一直撥一直撥,都沒有回應。
「阿伯,你這麼喘,等一下要插管,願不願意?」
他一點都沒考慮,直接回答:「不願意。」
「阿伯,你知道插管是什麼嗎?是要急救。你不插管,可能等一下就走了喔!」
「走了,就走了。」阿伯說。
我沒敢再跟他說話,因為他沒力氣了;連這麼簡單的話,都說得斷斷續續。
他全身上下就幾塊錢,一張健保卡,一張轉診單,一支手機。死死的攢著。
我將他所有的家當塞入他的西裝褲口袋,將褲袋拉鏈封起來,抓著他的手去摸,讓他感覺得到卡片與手機的形狀。
「阿伯!我怕你東西掉,現在都在這邊喔!好不好?」
他握了握我的手,安心地點了點頭。
「我再幫你找家屬,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他已經沒力氣回答我了。頭歪向一邊,似睡非睡地闔上眼睛。
過了幾個小時,報告出來了。
不出所料,是新冠肺炎,而且又是肺臟白成了雪花的那種。
每次閉上眼睛,我都覺得這些X光在嘲笑我。
這群阿伯,象徵著台北一群無聲無息、容易被遺忘的人口。他們生活的地方擁擠狹小,衛教資訊難以傳遞,更不知道有沒有錢可以替換口罩。首先被新冠肺炎帶走的,一大半就是這批辛苦半生,臨到頭來還不能享清福的苦命人。
我嘆了口氣,準備去跟阿伯解釋,卻意外地看到,家屬居然來了。而且這個家屬衣著嶄新,鬢角修飾得十分乾淨,上衣的標誌顯示著Ralph Lauren。
「現在情況怎樣?」
「情況不好。您是他的……」
「算弟弟吧,不同媽。」他說。
「他有別的家人嗎?」
「沒有。我有結婚啊,他沒有,他自己住。住哪我不曉得。不過我住內湖瑞光路那一段啦!」
他的語氣帶著驕傲,給的資訊卻幾乎沒一條是我需要的。
金邊眼鏡後面的眼睛充滿優越感,仿佛寫著:我與哥哥可不是同路人。
「嗯,他是新冠肺炎。就是最近電視上很紅的那個。他接下來情況可能不是很樂觀,我們有談過了,他說碰到緊急狀況,不要急救,按照規定,我們還是得與家屬講明白情形……」
話還沒說完,他粗魯地打斷:「聽他自己的意思吧。新冠肺炎傳染率是不是很高?」
「非常高。」
「那妳還有需要我做什麼事情嗎?」
我發誓,我已經看到他擦得亮黑的皮鞋,在往門口移動了。
我的聲音也變得稍微森冷。
「你有要跟他說說話嗎?」
「剛剛說過了。」
「那沒事了。」我轉身掀開簾子,看到阿伯仍在半睡半醒的狀況,呼吸並不費力,但血氧是真的在往下掉。
我嘆了口氣。讓阿伯這樣靜靜地睡去,也好。
不過,我還是真心擔心他那兩個室友。 不知道疫調人員,來不來得及找到他們呢?
這裡,不是逞英雄的地方
第二階段愈演愈烈,從救護車上下來的病人,也愈來愈接近生死關口。
壓力愈來愈沉,我的脾氣也愈來愈暴躁。
血性被激發起來,偶爾,也會想打一下那注定贏不了的仗。
那天,太過年輕的我,與負責監督我的主治醫師拍桌子對吼。
「您就這樣把病人送到專責病房,上面人手這麼不足,不一定會照顧啊!不插管,您難道要讓她現在就死在我面前嗎?」
主治醫師一摔手機,帶著滿腔的狂怒指著我的鼻子—這是一向溫和的他第一次這樣對我說話──「妳現在插管,她上去一樣死在病房裡!腦子清楚一點!」
我氣得換氣過度。還想再爭,微微轉頭,卻看到了資深護理師的眼神。
帶著悲憫,帶著溫柔與安撫。
年輕護理師則被診間忽然上升的火氣驚得退到了牆角。
我一下安靜下來。
這裡,不是逞英雄的地方。
我與主治醫師差了三十年的年資,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差了至少經手幾十萬個病例的經驗。
病人幾乎沒剩下多少肺容積的X光片,糖尿病、抽菸、慢性肺病長期沒有控制的病史,免疫太差的高齡,實證文獻上那插了呼吸器後低得讓人想哭的存活率。
我又豈不知道病人有多少機會?但是當年的醫療教育只教我無論如何拚一口氣,卻沒有教我讓病人在如此狼籍的情況下,放她舒舒服服地撒手人寰。
我頹然坐下來,迴避了老闆與護理師的眼神。
老闆也不再說話,繼續忙著聯絡專責病床。
我看著肺部X光片,那一個一個的小洞,猙獰地瞪著我。
它們好像在貪婪地說:給我吧,給我吧,她的靈魂我要收走了。
「我。」我低聲說,「去請家屬,與婆婆講講話吧。」
沒人回應。
在台灣傳統裡,不讓家屬見親人一面就匆匆火化,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但是,讓家屬進到急診室裡道別,其實存在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感染控制風險。
病人家屬必須從熱區穿越暖區再進入熱區,交叉感染,很容易增加病毒傳播鏈。
但醫學豈能不講人情?
我這麼軟弱的人,又豈能阻止與生俱來的血水呼喚?
剎那間,我想起了喪屍片裡,那個站在崗哨上拿著衝鋒槍,接到了「不得讓任何人通過此線」命令的軍人。
有個稚齡孩童搖搖擺擺的走了過來,哭著求他,我餓了,我沒病,讓我過去吧。
軍人將槍口抬高了一公分。
防線就此崩塌。人類出現浩劫。
最後的折衷,是我把開著視訊的手機拿給病床上的老太太。
她重聽。通話的雙方不過講幾句話都要重複好多遍,她更是說幾句話就得緩一緩氣。
我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等著回收手機,木然地聽著他們家長里短的對話:
市場有沒有開?
孫女喜歡吃的蒿菜還買不買得到啊?
你爹是不是還咳嗽啊?
藥在哪裡知不知道啊?什麼?不在櫃子上?我回家就拿給你啦!
我想,老太太不知道她快死了。
我多麼希望,死神忘了在名單上寫下她的名字。
《這裡沒有英雄:急診室醫師的COVID-19一線戰記》
作者:胖鳥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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