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邦喻
學姊前天值過夜班,趁機會跟著夜間學習,結果整夜到十點都沒坐下休息。
白天安穩的病人們,入夜後幾乎是輪番失火:某床高燒、某床開始喘、某床腹痛找不到原因⋯⋯學姊跑來跑去安撫病人,眼睛癢的睡不著的血氧太低的,一會兒抽動脈血、一會兒重放foley,只是在一旁協助的我,似乎也沾上了膿尿的氣味。
隔天一早,看到理應day off的學姊仍然在電腦前奮鬥。她說自己不累,在等老師查房以前,得先把病人再看過一輪。沒想到下午四點多我上完grand round回到中正樓時,竟然看到學姊正往外圍病房走,要去探視她負責的病危患者。
「學姊不是day off嗎!怎麼現在還在這裡?」我問學長,要知道這代表連續工作三十幾個小時,而且還沒什麼休息啊。
「因為她的病人狀況不好啊。」
「可是老師也說她的預後就是那樣了,而且就算狀況不好,還是有其他值班或代班的學長姊吧?」
「學弟,你以後就知道了。如果是你的病人on critical,你應該也沒辦法放著不管吧?放假回去還是會繼續擔心,所以不如就留下來多看幾次⋯⋯或許,這個就叫臨床吧。」
93歲女性,因感染導致呼吸衰竭,病危插過兩次管都成功救回。病患意識清楚,問話可以正常應答,不過三天兩頭就發燒,老師認為她隨時會走。
不知為何,老師對這床家屬特別嚴厲,對於他們遲遲不做決策相當不滿。老師說她下次血氧再掉一定得插管,而病人已經虛弱到無法自主呼吸,插管後必須氣切的機率很高;但家屬卻猶豫著要插管不要氣切、可以給藥但不電擊壓胸。
「老師,我們不能勸他們安寧嗎?」離開病房後,我問老師。
「我身為醫師就是救人,這是我的義務。如果動不動就說末期、就要走安寧,醫學不會有進步,也不會有奇蹟。有多少當初說不要救的,到我這邊都活得好好的。」
「之前有三十歲的人得HIV,各科寫病歷都一直暗示要安寧。拜託,三十歲耶!我沒有讓病人死於HIV過,他們就是不想救而已,就這樣。後來病人還不是走著出院。」
「我最不能忍受有些醫師在勸家屬走安寧時,一直說什麼『這樣病人會很痛苦』。這不就是情緒勒索嗎?醫師跟家屬的資訊本來就不對等,你說病人會很痛苦,家屬會說不嗎?所以我都剛剛跟他們說病人很辛苦,而不是說很痛苦。」
「你說家屬做不了決定,那很好啊,就讓我來當壞人嘛。我很明確地跟他們說,你們沒有共識就讓我做決定,我的決定就是插管,只要你們沒有說no,下次她再喘我就放endo,只要放了就有可能氣切。」
看似無情,但老師確實有那個本事「當壞人」。老師不止一次說過,他跟病人估計住院天數、會死會活,都不會出太多差錯;因為家屬最怕的就是「死得突然」,他所做的就是掌握病程,讓家屬有明確的心理準備,其他的決定他管不著、也沒權力去管。只能說,作為屢屢治癒急重症、積極到回家還會對藥單親力親為的感染科醫師,對於救人的天職,比不斷被灌輸病人自主、不做無謂醫療的我們,有著更固執的想像吧。
今天來了一床新病人,被老師指定去primary care。
病患為88歲男性,有神經和自體免疫疾病,長期在N院就醫。一個月前因為病情加劇調整類固醇的劑量,結果開始意識不清、全身乏力,幾天前因發燒及呼吸急促入院。仔細看完病歷和X光後,我和學長到床邊向家屬詳細問診,大女兒看到我們便如釋重負,開始細數著她父親數年來的病況。
「太好了,終於有人願意聽我說話了。」
家屬非常了解病患的病情,在病史、用藥等對答如流,而且非常客氣。她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六年來她父親是怎麼患病、如何接受治療、又為何從N院轉來北榮;在學長和我為了釐清用藥等多次前去追問時,也沒有流露任何不耐。即使六十幾歲了,還是在床邊照顧失能的老父,一遍又一遍教他吐痰、替他擦嘴,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情景。
尤其是護理紀錄上大大地標註著,「VVIP:某某某的岳父」。
那姓名是無人不知的黨政高層,原以為會是頤指氣使的一群人,沒想到比想像中更加友善、更加配合。我心想,雖然是VVIP,也是可以這樣低調且樸實的⋯⋯
「學弟,那這床就交給你囉。」老師的聲音傳來,
「副院長打來關照好幾次,明天就把他轉到單人房。剛好有床,真是太好了呢。」
本文經洪邦喻授權刊登於《醫學有故事》